终于爬上山坡,一捧未干的黄土,埋葬着名传天下,杀人如麻战功赫赫的西北狼。环首四顾,如玉所带来的护卫们齐聚在对面山头上,一百多人,紧盯着这一处。
赵荡声柔而醇和,一双深眸望着如玉,满是温情。他道:“孤多少年在各地办实差,比任何人都知道百姓是什么,他们确实比王公贵族多成千上万倍。
但你若在草原上呆的久了,就会知道。绵羊天生温顺,一条有用的猎狗,可以统治成千上万只的羊。牧人用猎狗来放牧,驱赶羊君,为它们驱散恶狼,叫他们免遭伤害。孤如今就是那牧羊人,手下有千万条的猎狗可用。而那绵羊似的百姓,他们是战利品,是所有物。做为一个牧人,去关注绵羊的生死和苦难,他注定无法成大器,也不可能走的更远。”
如玉曾经也一直不明白,为何那么精明的归元帝宁可选温似面瓜的赵宣为储君,也不肯选赵荡。
直到听罢他这番话,她才算是明白了。一个君王,若是将自己的子民当做只能生产利羊的绵羊,而不关心百姓的疾苦。德性不足以匹配野心,于一个国家来说,那将是莫大的苦难。
她道:“我千里而来,一为圆沈大哥的心愿,叫他入土为安。再,便是为当初在破庙里为你而死的九个年青人,为这六国的百姓们请命,请您撤兵休战,至少在你能掌握西辽的时间里,止战,止杀,还六国的百姓以安养生息的年景,无论一年,或者十年,都是莫大的功德。
既做不到,我也就该回去了。代我向二妮问句好,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我也许此生都见不到她了,叫她多保重。”
赵荡近前一步,笑道:“如玉,你可知道。这一年多来,无论在叶迷离,还是上京,抑或西平府,孤整日在想些什么?”
不等如玉答言。他又道:“孤一直在想你,想你初到鸳鸯淖,抱着那刚出生的小羔羊时笑的样子,想你在那片海子边漫步,想你的肚子一天天变大,自己提不起靴子来,将脚伸到孤鼻子前,要孤替你提靴帮的样子。
孤一直在想,再见到孤的小公主,她会是什么样子了?恼怒,或者生气,或者破口就要骂孤几句。可孤不呈想,你竟变的如此无趣!”
不等话说完他忽而伸手,打横便将如玉抱到怀中:“那些劝孤的话,都是张君教你的吧?孤名为荡,生来便是要荡平六国,一统天下的,怎会因为你几句唱词便止战休兵?
现在伸出你的手,打孤一耳光,再哭上两声,咱们一同回西平府,回到孤的府宅,在后院中静等,等着孤夷平六国,带你做这片疆土上最尊贵的皇后。”
在来之前,如玉想过各种可能性,其中被赵荡不由分说掳走,是最坏的一种。但偏偏事态就发展成了最坏的一种,她叫他箍在怀中,全无挣扎之力。
如玉不骂,亦不打,更不叫。她只是到此刻才醒悟过来,自己错看了这个男人。他曾给她水磨石穿的耐心,即便在鸳鸯淖也不曾强迫于她。可他有一颗石头做成的心,外表温厚,内里固执,无论她怎样说服,都无法改变他的决心。
从另一侧下山,走了约有两里地,赵荡见如玉始终不言不语,轻轻叹了口气道:“若你想念儿子,孤让出七座城池,从张君手中将他给你换回来,好不好?”
如玉反问:“王爷觉得,儿子是可以用城池换得的?”
赵荡止步,认真思考了片刻道:“一个儿子算不得什么,毕竟张君还年青,他还会有更多的儿子。”
无论活到多少岁,没有孩子的人,永远无法了解孩子对于父母的意义。从六年前在墨香斋外那次相见开始,到如今,如玉一点点穿过伪装,要看赵荡的真面目。
她道:“所以当初在鸳鸯淖,你早知完颜冠云想拿我讨好金国太子,却任由我住在那里,其实也是想等孩子出生之后,让完颜冠云带走我的吧。”
赵荡止步在山坡上,半晌,叹道:“等你生产的时候,耶律夷已经死了,孤会带你回到西辽。”
事实上恰是那个当口。他的谋划不会总是完美无缺,只要稍有差尺,她仍可能在当时就跟初一分离,被完颜冠云带去上京。
但于他来说,她或者是唯一的,可他是一个连自尊、尊严都可以出卖的男人,为了得到权力会不择手段,果真要他取舍,他会眼睁睁看着完颜冠云带走她。
那时候,没有永国府六兄弟齐心合力的营救,她将永远都再见不到初一。
如玉道:“王爷,放我下来自己走吧。”
赵荡问道:“为何,难道孤抱的你不舒服?”
如玉吼道:“我要解溺!”
她气气呼呼,连蹬带踢挣扎着站到地上,见赵荡看着自己似笑非笑,一脚土踢过去,吼道:“解溺有什么好看?还不转过身去?”
她在那枯蒿蓬生的山野间乱走着,偶尔回头瞪一眼,赵荡便笑着连忙转过身去。
乱蒿堆成的山坡上一处被雨淋湿的残垣,里面还有灰烧过的痕迹。这是放羊倌们在山坡上午餐,避风雨,偷懒睡觉的地方。如玉踢开乱蒿走了进去,回头再看一眼赵荡,他高大的身影不过几百步远,袍帘随风,背对着她。
她的表哥,命运多舛的前朝皇子,凭借对于人心的揣摩和对自己的狠戾,从困境中东山在起,可他永远不可能凭一已之力登上帝王之位。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输在德性上。
以一已之力,她终归没能说服他止兵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