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净所言非虚。
山海阁烛南城最出名的地方,其实不是宝市也不是灯『潮』,而是一条琉璃街。街道两侧俱是勾栏,女间男坊一应皆全,因山海阁的规定,门口都高悬红风灯,故又名“红阑街”,可谓是天下一等一的温柔乡,遍寻十二洲,再无比肩者。
溱楼则是这鎏金窟的翘楚。
“『操』他大爷的,”左月生一脸扭曲地拈着张素花笺,手都有哆嗦,“一张纸,就花了一千两黄金?以后干脆我来这门口卖纸好了!”
他是真心疼啊!
天杀的陆净嚷嚷什么来溱楼?
溱楼这破地方得投贴叩门,否则天王老子都进不来。
想强行动武闯进来也行,首先你要确认自己扛得住楼里客人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曾经就有个半步卫律的莽夫这么干过,结果被一连面都『露』的客人一掌拍出十条街——据左胖子爆料,这客人其实就是当天恰好去溱楼喝酒的左大阁主……其次,就算你闯进去了,转过天来,你也就成了“十二洲公敌”,文人『骚』客的口诛笔伐就不提了,还数不清的男男女女等着收拾你。之所以连女修也包含在内,一则同为女子,多连枝同气,二则逛溱楼的也不止男人……曾经就有某任花魁,弃天下男子如敝履,散千金自赎,跟个女刀客走天涯去了。
溱楼贴称“十二花笺”。
分桃、榴、荷、菊、兰……等等十二『色』,各对应不同风格不同等级的雅楼。花笺由情投意合的佳人或小郎相送,第一次没相识的,就得“请”花笺。
说是“请”,其实就是掏钱买。
左月生原本只想买个最便宜的桃花笺,结果被陆净和不渡和尚这两个可恶的家伙硬生生押着买了最贵的素芍花笺。四张花笺一到手,左胖眼泪就下来了
“好地方啊,”不渡和尚双手合十,“比之极乐世界,也相差无几了。”
“你个死秃驴,逛什么青楼,你还敢破戒不成?”左月生恶狠狠地瞪他,“还拿这里跟极乐世界比,你就不怕佛陀一道雷劈死你吗?”
带仇薄灯和陆净两人来,就够左月生肉疼了,谁曾想不渡这酒肉和尚以“三生花”相要挟,死皮赖脸也粘了上来。
左月生差点一脚把他踹沧溟海里喂王八,转念想想,好不容易回了山海阁,还逍遥几天,要是把佛宗佛子喂王八了,铁定又要被流放,于是无可奈何地忍了……虽然更多的原因是他打不过不渡秃驴。
“左施主此言差矣,”不渡和尚宝相端庄,“您难道忘了,我佛宗可是有‘欢喜禅’一说。”
左月生:……
见鬼的欢喜禅。
“为什么是白芍为首?要论清雅,梅兰更胜吧。”
仇薄灯随口问陆净,这家伙在这方面简直就是宗师级的造诣。
“这你就不懂了吧。”陆净潇洒地打开折扇,边走边摇,他换了身白衣,又特地戴了银冠,不了解他本质的人初一见,恐怕还真会以为他是个翩翩公子,“溱楼其实又名‘溱洧楼’,取古歌‘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1]’之意。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在后面……嘿,这花笺可不是白请的,你看看后面写了什么。”
闻言,仇薄灯把价值千金的花笺一翻。
这花笺用清洲名纸“落雪宣”裁成,约莫一尺长一寸宽,正面浅墨银粉寥寥几笔画了一朵半开的白芍,背面以小楷提了一两行字:
秦洧涣涣,方秉蕳阑。
溱洧清清,殷盈洵满。
末印一朱章,篆曰:天女。
“对,”陆净看到他注意到篆刻,『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这天女,便是溱楼的头牌。要当溱楼天女可不简单,历任天女,都是公认的十二洲第一美人。道是‘红阑歌舞三百楼,溱洧芍『药』独温柔’。”
在前边引路的媚娘侧身笑道:“几位公子来得巧,今晚刚好是天女涟第一次下阁接贴。”
陆净喜形于『色』,阖扇敲掌:“这可真是再好不过,要是能得溱楼今夜第一枝芍『药』,这次来清洲也算是值了。”
“你喜欢芍『药』你就说啊,”左月生咬牙切齿,“我去老头子的花圃里给你薅,要多少给多少。”
“你懂什么?”陆净深觉丢脸,“溱楼的芍『药』只有天女才能送,天女的第一支芍『药』比夺仙门论道魁首还风光好吗?”
“说来说去,不还是一朵花。”左月生嗤之以鼻。
“朽木不可雕也!”
陆净和不渡和尚异口同声地骂。
左月生深觉他们有病,站到同样兴致缺缺的仇薄灯身边,不怀好意地问:“你们是在说,仇大少爷也是朽木么?”
“仇大少爷对镜自揽就够了,你能吗?”陆净不留余地对左月生大开嘲讽,“你就算对镜,镜子能不能塞下你都还是个问题。”
“几位公子,雅间到了。”
媚娘半挽珠帘,柔声打圆场。
最高等级素芍花笺对应的房间陈设雅而不素,清而不寂,角落中燃着的白玉镂空檀香照味道幽冷,并不刺人,对得住左月生大出血的几千两黄金。仇薄灯审视后,满意地去屏前软塌上斜卧,慢悠悠地翻动写满茶酒点食的红折。
他们三人每翻一页折子,每报一样物名,左月生的脸就白一次。
等到最后,这山海阁的少阁主直接躺椅子上,就想装死。
仇薄灯过去,作势要把他的芥子袋搜走。
“哎哎哎!”左月生跳起来,一边掏钱一边哆嗦,“先说好,我只付到这里,你们之后谁想讨好哪个姑娘,谁自己花钱。休想再让我出一个铜板!”
“好说好说。”
仇薄灯无所谓地道。
仇大少爷向来自认为“天下颜一石,他独占九斗九升,余者共分一升”,对于一堆不及他十分之一风华的“庸脂俗粉”,他是半点兴趣都没,来这溱楼,纯粹是为了凑热闹,外加喝酒。
青楼红巷,除了歌舞美人外,一般还会一两样压得住场子的名酒。试想,美人挽袖白陶温酒,若这酒不够好,岂不是有损佳人姿『色』?
这溱楼就有一样酒,名曰“昭离”,在《天干曲生录》中,荣居甲部。
陆净白了左月生一眼:“也没指望靠你这种铁公鸡,你懂个屁的风流。”
左月生大怒:“陆十一,你丫的没指望就把钱付了啊,他娘的,刚刚就你点菜点得最狠,你是猪吗?我要是天女,我铁铁瞧不上你这饭桶。”
“你要是天女,我连夜扛飞舟就跑。”陆净反唇相讥。
说话间,妙龄婢女鱼贯而入,将澄澈如冰的白璃碟如荷花般排好。
溱楼在山海红阑街屹立多年始终无后浪能够撼动,显然并非真的一味讲求“清高”二字,或者说,是为更好地牟利才特地做下“无花笺不入楼”的规矩,本质上还是长袖善舞的商人,最是懂得怎么不动声『色』地讨好贵客。
仇薄灯几人进溱楼时,没报身份,楼中的媚娘就早已一眼认出左月生这位标志『性』横圆竖阔的山海阁少阁主。揣度着,根据他爹,溱楼常客左大阁主的口味,从斟酒摆碟到弹琴低唱,都安排了上佳的清伎。
先皓腕提朱篮,红指点冰盏。
退出雅间时,媚娘忖度:这回少阁主定然会满意吧?
……满意个鬼。
左月生一瞅,几十上百两黄金买的东西就这么指甲盖大小,脸都绿了,差点就要当场掏出左少阁主的身份,来给溱楼贴上百八十道封条,抄它个底朝天。
“你爹也是溱楼常客。”
陆净提醒。他靠在椅上,享受美人捏肩,感觉离家出走这么久,总算是又重新活过来了。
左月生气哼哼地一口一个吞果点,旁边的艺伎约莫是从媚娘那里得了点风声,一双桃花眼不住往左月生身上飘,可惜纯粹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不渡和尚那边倒是很郑重地给一位蓝衣女孩看面相,看完面向看手相,借“观众生”把个小姑娘哄得直笑。
一群艺伎中,最漂亮的是个年纪看起来最小的红衣女孩,抱着琵琶跪坐在软塌边柔毯上,低头拨弦,偶尔飞快地瞥一眼旁边自斟自饮的仇薄灯。
女孩叫罗衣。
她一直被当做未来的天女培养,看起来闷不做声,『性』子其实点傲。媚娘要养她未来的气骨,也没怎么磋磨她,意无意地纵容下,罗衣招客时只负责弹琴,从不肯像其他人一样,争先恐后地斟酒卖笑。罗衣和新选出来的天女不对付,天女喜着白衣,她就只穿红裙,以自己的烈艳为傲。
可在今天晚上,这份傲气忽然就散了。
进门时,罗衣抱着琵琶,随意地往里看了一眼,隔着前边的姐姐们,她惊鸿一瞥般地见到了那个斜卧软塌的少年……一瞬间,罗衣几乎想要扭头就走,赶紧去把自己身上的红裙换掉。
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
他要是一身素雪,那天下就无人敢穿白衣,他要是一身绯红,那十二洲内就再无艳『色』。
穿红裙的罗衣在他面前,骤然就成了庸脂俗粉,骤然就低到了尘埃里去。
“会弹《孔雀台》吗?”仇薄灯忽然开口问。
罗衣指尖一抖,险些拨错弦,意识到这名漂亮得不像话的公子是在和她说话后,一时间有受宠若惊……他长得姝艳无双,是那种咄咄『逼』人的美,让人觉得他看不起谁都是理所当然。出乎意料地,他说话时,虽然称不上温和,但比那些明明傲慢到极点还要故作谦逊的“君子”让人舒服多了。
“会的。”
罗衣紧张地答。
“弹吧。”
仇薄灯慢慢地斟满酒。
他坐在鎏金镀银的温柔乡,举目都是奢靡,满耳皆是丝竹管弦,随手一招妖童媛女不计其数。可他不要谁陪他饮酒,半垂眼睫,凝视杯盏,仿佛满座没有谁是他真正想一起饮酒的人。
可又是什么人能和他共饮呢?
罗衣不知道,她深深低下头,调了下音,便弹起了《孔雀台》。
孔雀一徘徊,清歌云上台。
孔雀二徘徊,故人越山来。
…………………………
君长唯提刀在礁石上蹲了大半晚上,不出意料地拦住了一个无声无息越过山海主阁阁界的家伙。
“你不该来。”
君长唯沉声道。
来人站在海风里,袍袖被风鼓『荡』,越显他清瘦挺拔。和灯火辉煌的烛南九岛不同,夜晚的漆吴只有南面坞头与海桥连接的地方两枚夜明珠远远地亮着,其余各处深冷黑暗,巨石的轮廓就像无数交错的断刀断剑,沉默地直指苍穹。
“他在这里。”
一盏纸灯被点起,飘摇的烛火照出师巫洛那张冷漠俊美的脸。
“你也知道,你现在不该见他。”君长唯淡淡地道,“你自己当初答应了的。”
“十七年了,我一次都没去过太乙,是他来见我的。”
师巫洛低声说,原本就生得冷厉的脸庞现在更是每一根线条都绷紧,就像一柄拔出鞘的刀,以刃口『逼』向整个世界,寸步不退。
不是回答君长唯,是回答他自己。
他也问过自己,他是不是不应该这么做?不应该克制不住地出现在仇薄灯身边。中土十二洲,横杀肆斩无所顾忌,独独一个太乙,他怎么也不敢踏进去,怎么也不敢出现在太乙山门百里之内。
他怕。
怕一到太乙,他就忍不住去见那个人。怕一见,就前功尽弃了。
所以只能远远地避开。
十七年了,知道一个人在那里,知道一个人随时就会醒来,却要生生忍着,不去见不去看。这个十七年,甚至比之前等待的无尽光阴更漫长。
能见,不能见。
那么久都等过来了,十七年也等过来了,总是能继续等下去的。
gu903();滴水成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