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最后并没有停在哪个渡口,而是被师巫洛收进芥子袋中,连同满船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起收了起来。仇薄灯在旁边看他收,没说什么。之后两人沿着烛南城的黑石小道,漫无目的地走在城里。
古巷很静,半明半暗。
仇薄灯尾指勾着一根细麻绳,麻绳下系着那块方方正正又用油纸包好的金缕鱼肉。随着他的走动,油纸包一晃一晃的,阳光掠过排瓦,在他的手上和油纸边沿晕出蒙蒙一片酥霞暖烟。
师巫洛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落在后方,看那一节指尖如新玉初红……蓦地里记起,白月下仇薄灯曾咬过他的指节。
仇薄灯忽然回头。
师巫洛仓促移开视线,镇定地平视前方。
这个人的脸部线条自带冷峻气质,唯一容易暴露心思的耳朵刚好被阳光照着,泛红是光学原理。
“看这么久……”
仇薄灯索性转过身,倒退着走,与他对视。
“想什么呢?”
不吭声。
仇薄灯盯了他一会儿,那双银灰色的眼睛静若止水。最后,仇薄灯哼笑一声,把油纸包扔到他怀里,扭头就走。
脚步声跟了上来。
“你这样子出现,没问题?”仇薄灯不去看身边的人,手指交叉枕在脑后,“我可不想走到哪,哪就冒出来一堆人打打杀杀。”
去烛南高楼上振臂一呼:神鬼皆敌师巫洛在此——
想来蜂拥而至的人试图杀他,好一夜暴富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嗯。他们不认得我。”
言外之意,就是见过的基本都死了。
仇薄灯侧眸看了他一眼。
怪不得,左月生那么垂涎这家伙的赏金,甚至专门整理一份《一夜富甲天下·壹》的统计表,结果碰面了好几次,愣是没认出来……也是,那么多传说,都没有正面描述过他长什么样,关键词就一个人一把刀,连什么刀都不知道。
更别提,打十巫之首扬名后,独行刀客顿时风靡天下。
——是个刀客都想沾点这狠人的光。
仇薄灯沉思片刻。
模仿者太多,反而掩护了正主……难道这就是粉丝效应?
仇薄灯转到师巫洛面前,审视他的脸庞,试着把这人清癯孤冷的身影往灯光璀璨的舞台一安,,嘶声力竭地喊“阿洛阿洛,我辈楷模”,然后,一二三四、再来一次……
“阿洛阿洛,我辈楷模!”
仇薄灯清了清嗓子,像那么回事地喊了一声。
师巫洛垂下眼睫看着他,神色迷茫,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仇薄灯手背在身后,眉梢带笑,故意不说话地等。
过了片刻,师巫洛轻轻地认真纠正:“你不需要楷模。”
你不需要楷模,谁都不配当你的楷模。
“果然……”
果然认认真真地回答了。
仇薄灯再也绷不住,笑得花枝乱颤,险些撞到旁边的墙上去。
师巫洛反应奇快,一把握住他的腰,将人拦了回来。
他比仇薄灯高一个多些,把人揽住后温热的呼吸就如细沙般,打在了胸口,隔着衣服都觉滚烫。仇薄灯本来就瘦,指下的腰更是细得惊人……师巫洛本能地收紧虎口,想知道是不是真的一只手就环得过来。
下颌冷不丁被撞了一下。
仇薄灯漂亮的黑瞳不善地睨他,素净的脸庞在阳光下隐约有一层薄红:“捏够了没?”
师巫洛的耳朵瞬间烧了起来。
这回,就算光学原理都拯救不了他了……
仇薄灯一把拍掉他的手。
转身就走。
师巫洛罕见窘迫,踌躇片刻,不近不远地跟着。
古巷很长,墙却不怎么高,石头缝隙生了些青苔,阳光斜照,把两人一前一后的影子叠在一起,一半投在地上一半投在墙上。
师巫洛侧头,看见影随人走,走过苔痕斑驳的灰墙,仿佛一起走过雨水滴落,新苔初生旧苔默默的岁月。
就一直这么走下去,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仇薄灯停下脚步。
“怎么了?”师巫洛低声问。
仇薄灯没什么表情地转头:“左月生住哪?”
………………………………
左月生一手揪起衣领扇风,一手拧了个唢呐,气势汹汹地踹开门。
酒气扑面而来。
“呼——呼——呼——”
陆净抱着个坛子,滚倒在地上,一边流哈喇子一边打鼾,睡得跟“翩翩公子”没有半点瓜葛,白瞎了他那张还算不错的脸。
左月生拐到旁边的桌上,瞄了眼。
最好的雪宣纸皱得跟抹布一样,顶级的博山石砚墨迹干涸,一等的紫毫笔炸得跟松鼠尾巴似的……然而纸上比之昨夜,只增加了十一个字,还他娘的是:第六折腕锁对镯情定今生。
陆、十、一、你好样的!
左月生都被气笑了!
昨儿,陆净在红阑街胡同里,信誓旦旦说,自己能奋笔疾书写它个三四折《回梦令》。结果,一回到山海阁安排的“无射轩”后,这家伙咬了没半柱香笔头,就开始作妖了……一会儿说,这凳子太低,坐着不够舒服影响他发挥;一会儿说,这纸笔太次,阻碍他的文思;一会儿说,要来点好酒,古来诗人独酌出名篇……
看在文坊校雠部的师姐们,对他带去付刻的前几折《回梦令》赞不绝口的份上,左月生捏着鼻子,信了他的鬼话。
又是换桌换椅,又是好酒好肉,最后想要监工还被赶了出来。
理由是:你的呼吸,影响了我的思绪。
“我没写出来我是狗好么!”“什么第六折,你是在看不起谁啊?起码三折好吗?!”“我再拖,我就不是人!”“信我信我,快走吧快走吧”……回忆了一下昨夜陆净的信誓旦旦,左月生差点一榔头敲死这家伙。
“呼——”
陆净抱着酒坛子,翻了个身,滚到左月生脚下。
左月生深吸一口气,先往自己耳朵里塞了两团棉花,随后提起唢呐,凑到陆净脑袋边,鼓起两腮——
“呜哩——哇啦——”
陆净一个鲤鱼打挺。
“你他大爷的,大清早的上坟啊?!”
陆净奋力堵住耳朵,饶是如此也压根阻挡不了那销魂的声音,满脑袋横冲直撞。
“停!停!停——”
左月生不理睬他,腮帮子一鼓一鼓,吹得越发起劲,滴哩哩地,还哩出节奏了。
都不用醒酒汤也不用泼冷水,宿醉一夜的陆净直接被他吹了个前所未有的清醒,一咕噜爬起来,五官狰狞地冲上来抢他的唢呐。
左月生早有防备,一边颠颠地吹,一边绕着桌跑,唢呐声跟着一上一下,比魔音灌脑还魔音灌脑……要是佛宗的大悲咒有这种洗脑能力,何愁渡不了天下苍生!
“左胖——”
陆净追了三四圈,脑浆都要被他吹飞了,纵身一扑,抱住他大腿,猛虎咆哮。
“饶命!小的错了!!”
左月生不要脸多年,第一次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惊得唢呐都掉了:“操!陆十一,你学得有够快的啊!这不要脸的本事,有我三成水准了。”
陆净眼疾手快,一把将唢呐抢走,麻溜地放开他:“你没听仇大少爷说过的那词吗……叫、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待你个鬼。”左月生对天翻了个白眼,“你就是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陆净瞥见外边院子里有不少侍女驻足看热闹,急忙站起身,一个箭步过去,“砰”一声把门结结实实地关上:“我操,死胖子,你故意的?带这么多人围观?”
“不然怎么叫‘对症下药’呢?”左月生凉飕飕地讥讽,“亏你还是药谷谷主的儿子,连这个都不懂?”
“生死人肉白骨的,是我爹又不是我。”陆净转身,瞥见左月生皮笑肉不笑地捏着他那一张宣纸,心虚地缩了缩脑袋,“我真的可以解释……”
出乎意料,左月生竟然没有暴跳如雷,反而真的露出了个让人“如沐春风”的亲切笑容。
亲切得陆净扭头就跑。
左月生一胳膊横过他的脖颈,把人死死勒住。
“大爷饶命!”陆净奋力挣扎,“有话好好说!”
左月生凭借自己横圆竖阔的吨位,把人摁回桌子前坐下:“有两件事,一件是小好事,一件是大好事,你想先听哪一件?”
陆净战战兢兢,总觉得两件都不像好事:“先、先听小的吧……”
“好事就是,你的《回梦令》已经送到文坊了,”左月生也不卖关子,“诸位文坊话本部师姐师姐对你赞赏有加,一致觉得你文采卓然,定是不世出的才子,隐匿姓名,来造福她们闲暇生活的……”
“哎呀,区区世俗声名而已,声名而已!”
陆净眉飞色舞,就差摸出把折扇。
见到他这么得意洋洋,左月生一脸“你这么高兴,那我可就放心了”的表情,以兄弟间最大的热情,用力拍他的肩膀:“不出三日,你就要名扬烛南了!恭喜恭喜!陆公子,陆大文豪!”
“虚名而已!虚名而已!”陆净连连抱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