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叶明光不耐啰嗦,就还是听了,这暖耳并非只罩住一双耳朵,而是从他头上戴的小帽绕过一圈,戴好后,整个头脸都显得毛茸茸的,十分暖和。
他就这样抄着手跟在青叶后面往外走,绕过影壁,出了大门,这一条巷弄已经有各家的下人挥着大扫帚在扫雪。
苏家门前,是大柱和翠桐兄妹俩在扫——其实主要是大柱扫,翠桐一个小丫头,还没竹枝编的大扫帚高呢,她更多是凑热闹,嘻嘻哈哈地在玩。
从另一边的巷口驶进了一辆青帷车来,因巷子里都是扫雪的人,那辆车试了几回想进来,避不开人,只得罢了,车夫掉头向车里说了什么,过一会,依次从车里下来了三个妇人并一个小丫头。
小丫头暂且不论,那三个妇人恰是老中青三代,头一个下来的是名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女,穿身雪青色的对襟长袄,眉目楚楚,颇有几分动人处;她下来后,转身从车里扶出一名中年妇人,这名妇人本身的年纪也许不算很大,但她面色蜡黄,让少女扶着的手背泛着青白,指骨突出,似有疾病在身,倦容让她看去比实际年纪老了好几岁,像是四十开外的人了;而最后由少女和中年妇人共同扶出的,则是一名紧紧抿着嘴唇,神情严厉苛刻的老妇人,旁人看她时,第一眼多半不会注意到她的长相打扮,而是她唇边那两道刀刻一般的法令纹路。
叶明光一个也不认得,下意识看一眼就罢了,转回头要往隔壁苏家去,不想这条巷子里人虽不少,但都是下人装扮,他一个小小公子哥的形象十分显眼,那老妇人一眼就盯上他了,扬声叫:“你站着!”
一嗓门出来,扫雪的诸人不由全把目光投了过去。
苏叶两家分别在巷弄的第五、六家,那老妇人一言喊出,很快在人的搀扶下走了过来,路上有的地方雪还未扫净,扶着她的两人不免略有趔趄,老妇人却是全不体谅,只管快步走自己的,中年妇人和少女只好自己努力稳着,搀着她走到了近前。
“……”
叶明光先不确定这老妇人是不是在叫他,此刻眼见着人在面前停下,方再无疑问,抬头仔细去看那老妇人
老妇人也正低下头,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目光似刮刀一般刮过他的脸,又似乎像锥子一般,想要钉到他心里去。
在他的暖耳之上,尤其停了片刻——她曾享过非同一般的富贵,认得这是一整条貂鼠皮裁剪缝制而成,对一般人家来说,这个物事过于靡费了,便是有些家底的人家,也舍不得用在一个正值快速生长可能用不到两三年就不能再用的孩子身上。
叶明光的目光淡下去,道:“老太太,我不认得你,叫我何事?”
老妇人的眼神却是愈显尖刻,同时带着遮掩不住也不想遮掩的嫌恶以及如见财货的喜意,她先扬起苍老的头颅,往巷子两边转着看了一眼,满意地发现各家下人们的注意力全汇聚到了这边,方吸了口气,加重了语气,严厉地开了口:“你这孩子,说话这般直眉瞪眼,怎地一点礼数都没有?老身,是你的祖母——”
“姐姐,姐夫,救我,有拐子拐我来了!”
叶明光大叫一声,看也不再看那老妇人,转头飞往苏家门里跑,两家本来离得极近,他一溜烟就跑进去了。
老妇人愕然地:“……”
她伸手想抓,根本没抓得及,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留在原地的青叶狠狠瞪她一眼:“老太婆,看你穿得人模人样的,怎么不干人事!叶家老太太多少年前就故去了,连着我们哥儿的爹娘都不在了,你好大的脸,出来充这头大瓣蒜,呸!”
周围人等的眼神立刻变了,有种恍然大悟的鄙夷:哦,原来人家的老太太早不在了,这年头,冒充别人尊长是件非常恶劣的事情,逮住了当场揍一顿都是该当的,只要不打死打残,官府都不会管。
老妇人暂且顾不得,气得发抖,手改为指着她:“真是婢似主人,你这是谁家的规矩,狂妄得要翻了天了,你这样的贱婢,放在我家早打死裹张草席拖出去了!”
青叶闻言亦是大怒,她从到珠华身边没挨过打骂,干活一向干得开开心心,这会儿叫个不知哪里来的老婆子指着鼻子骂“贱婢”,虽这老婆子穿戴不坏,看样子像个体面人,但叶明光先给下了“拐子”的定义了,她随珠华,对叶明光有种盲目信任,当下毫不畏惧,叉腰就骂回去:“你才是不要脸的老妖婆,一把年纪了不给自己积点德,跑别人家来招摇撞骗,你看看你这晦气样,再看看我们哥儿多么精神体面,你够得着他的脚后跟吗?还敢说要打死我,我没喊人报官就算看在你这半截入土的份上了,你不给自己积德,我还想着给我积点德呢——哼,等你到了那一天,有没有张草席还不知道呢!”
她是渔家女出身,论机灵是比不上小荷,但骂起人来就一点也不输了,很是能战,一句顶着一句,把那老妇人顶得险些翻了白眼。
老妇人可能叫人奉承惯了,日常不需要亲自和人对这个口舌,管自架子摆得大,真上阵不怎么成,只能转而用力去掐扶着她的中年妇人的手背,拿她撒气:“你是死人么?!就看着长辈让人这么羞辱!”
中年妇人吃痛地蹙起了眉头,不得不上前一步,她的态度客气得多:“这位小大姐,我们不是坏人,跟叶家确实有些渊源,叶家现有一个哥儿和一个姐儿,不知你是谁身边的使唤人?劳你去和叶家姐儿通传一声,待我们进去解释一二后,你就明白了。”
青叶不吃她这一套,扬头大声道:“我不明白!我看你们就是三个骗子!叶家老太太早就仙逝是再确凿不过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凭空里又跑出个见都没见过的祖母来了,对了,还有你,你是这老太婆的媳妇还是闺女?你该不会也要跟我们哥儿认个亲吧?”
她说着,转头指拄着大扫帚发愣的大柱:“你去,跑快点,到县衙里去报官,要是路上见着兵马司的人也行,就说我们这里一下来了三个拐子,见着富贵人家的小哥儿就拐,了不得了!”
大柱想去又有点犹豫:“青叶姐姐,大爷不在家,我走了,这三个拐子欺负你们怎么办?”
青叶伸手把他的大扫帚抢过来,呼呼冲着那三人挥舞了几下,信心十足地道:“你只管去,有我在,包管这些拐子害不着人!”
那扫帚上还沾着不少先前扫雪带上去的雪花,她这么一挥,飞扬着就扑了三人一脸,中年妇人和少女还好,只是不由往后躲避,老妇人直要气死,一边让冻得打了个寒颤,一边怒骂道:“你这贱婢——”
青叶听见这两个侮辱性十足的字眼就来气,把扫帚往边上被扫到一起堆积着的雪堆上一压,呼地带起一片雪花直向三人扑去——中年妇人和少女退后了,老妇人变成站在了最前面,这片雪花有大半都洒到了她身上,青叶力气又大,直扫了她一身一脸。
老妇人这回整话都说不出了,呛咳着:“你、你——”
“先住手。”
小荷从门里走了出来,她其实躲在门边有一会了,有意看着青叶收拾了一阵人才出来,道:“奶奶说,叶家的老太太包括老太爷是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不知这位老太太来认的什么亲,你们既然不肯死心,坚持要蛮缠,那就进来把话说清楚罢,这假的——”
她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道,“肯定赖不成真。”
☆、第170章
且说叶明光在门外又跑又叫,等他真的跑到珠华跟前时,整个人却已经十分冷静,三言两语把事说了,也不提“拐子”的话,而是道:“姐姐,这些人敢直接堵到我们家门前来,恐怕真的和我们有点干系,看其势头,来者不善。”
珠华听完,在炕上坐直了身子,正容思索。
她首先认同叶明光对门外那三人的判断,见都没见过的人,即便要认亲,也当客客气气地进门来说个究竟才是,却在门外就大声嚷出来,一开口就给叶明光扣了个“没礼数”的帽子,这是想要好好说话的态度吗?
找茬的还差不多。
然后,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知道的叶家家事。
叶父叶母的事,她以前曾变着法子打听过,陆续拼出了这二人短暂几十年的生平,但再上一辈叶家老太爷同老太太的事她就所知甚少了,虽以年纪小记性有限为由头问过张推官,但张推官也只知道个大概,他妹子也就是珠华原身的生母,嫁与叶安和时叶安和已经中举,科举路上走到这一步的,别的不敢保,身家清白是一定的,否则很难过官府甄选的那一关,张推官为此很为放心,没有再往细里打听——他当时也不过才刚发迹,没什么人手能为,家乡与扬州隔了千里,想打听也不容易。
据张推官所知,叶家老太爷是个普通农家,家里大概攒了十来亩地,数量不多,但在扬州府治下,江南江北这一大片州府土地的出产都很不错,更因扬州经济发达,织户遍地,叶老太爷的地只留了两亩种稻米作为口粮,余下大半都改农为桑,家里很是过得,他能供出叶安和这个进士来,大半也托赖于此。
至于叶老太太,她在当地村里的名声比叶老太爷反要大些,因为她本是外乡人,后投到扬州来,是个青年守寡的寡妇,听说她先夫是个药罐子,年轻轻一病死了,留下她一个,叔伯妯娌看不得她在家白吃饭,公婆也嫌她不能给早亡的儿子留个后,于是一纸休书把她撵出了门。
叶老太爷娶她时未有婚配,他当时家里还只有两三亩地,也就是个将就够糊口的状况,但虽然如此,头婚小子娶个二婚寡妇也够为人侧目嚼舌的了,这是叶老太太的第一桩名声。
至于第二桩,就是坚持送叶安和去读书了。作为富裕府县下的百姓,读书是件好事这个觉悟大家是有的,但这件好事最终有没有回报能落回自己头上,那就很存疑了,不差钱的富户尽可以往里砸钱和人,普通人家很难下定这个决心。
叶老太太的决心就很足,她在这一点上大大差别了别的农妇,望子成龙的心态甚至超过了叶老太爷,而最终,也让她巴望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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