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疾风急卷,雪如碎玉抛珠,泼天而落,簌簌微响。
阁中二人热茶入腹,暖意从舌尖扩散全身。他们各自品尝对方所制茶汤,从馥郁香气和甘醇口感品悟彼此性情,心气逐趋平定。
一语未发,胜过万语千言,眼光偶有交汇,均带一抹温厚笑意,仿佛世间汹涌的寒气不曾透入这小小暖阁。
两盏茶时分后,霍锐承大步登楼。他对茶无多大兴致,直往嘴里灌了几口。
霍睿言无奈,笑着将焙笼、瓢杓、碾、罗合、筅等物一一收好。
人员到齐,宋鸣珂简明阐述她凭借去年暖冬,及今年雪来得过早,推断今年会有大雪灾。而昨日她请示皇帝,遭定王讥讽,迫不得已,才来侯府请他们协助。
霍锐承兴许没料到“太子”造访,一开口就是大难题,震悚之下无言以对。
霍睿言倾听过程中蹙眉未语,此时沉声道:“殿下所言极是,今年干支为‘木运不及’加‘阴水’,入冬后则‘太阴湿土’和‘太阳寒水’,极可能出现大规模冬水横行。
“此外,炎夏时北域多地陆续上报有长时间日晕,的确符合古书记载‘安居而日晕,夏风雨,冬冰雪’之征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不得不防。”
宋鸣珂意外获得理论依据,悬浮半空的心稍安,当即取出怀中草图。
“此为我连夜所绘,未必精准,且看河曲、原平、阜平、容城、霸州和澶州等地,需提前做好防备。”她连字迹都刻意模仿太子,两位表兄似未起疑。
霍家兄弟对望一眼,惊色难掩。
众所周知,太子仁爱宽厚,刻苦用功,但毕竟资历尚浅,能预见雪灾已非易事,连重灾区的位置亦能事前预判,实在教人震惊。
二人不敢小觑,依照各地形势与管辖官员关系网进行分析。有些地区处在皇后谢氏娘家的势力范围,有的地方官员则与定远侯交好,但霸州、河曲、甘州等地鞭长莫及。
霍锐承浓眉轻扬:“方案初步完善,殿下若留到朝堂上奏,定能一鸣惊人,把定王压下去。”
宋鸣珂果断摇头:“数万性命,远远超越个人邀功。”
霍睿言眼神因这句波澜不惊的话而亮起光芒,“人命关天,防患于未然,方为正道。”
“二位有何良策?咱们不能坐着干等,哪怕力量微薄,也得从小事做起。”宋鸣珂轻搓双手。
霍睿言望向晶莹雪白的阁外景致,墨眸映着跳跃雪光。
“殿下,秋冬交替,富贵之家均以新替旧,更换被褥冬衣。咱们不妨借‘节流’之名,为陛下祈福,先搜集京城各家各户的闲置物资,找合适地方存放。
“如雪灾来临,物资便可以最快速度送至灾区;要是雪灾预防得当,明年开春咱们再将多余物料运往贫困地区。殿下看此计可行否?”
宋鸣珂舒心而笑:“一举两得,二表哥想得周到。”
“事不宜迟,咱们明日就干!”霍锐承向弟弟投以赞许目光,踌躇道,“但墉州山区,崎岖难行,不好安置,该怎生安排?”
此话问到宋鸣珂心里去了,这恰恰是她最惧怕的所在。
记忆中,此地因突如其来的寒流暴雪,一夜间房屋倒塌,冻死、压死数千人。因大雪封山,救援不及,饿死者剧增,入山营救的人被雪崩所困,不到一月,十余县城村落折损大半人口,成为名副其实的死城。
“贸然散布雪灾消息,只怕引来恐慌。”霍锐承提醒道。
三人陷入沉默,垂首不语。
静谧气氛令宋鸣珂如坐针毡,她起身行至窗边,放眼望去,不光侯府的喧闹,连京城的繁华,也被这片茫茫白雪湮没。
“我有个主意。”
霍睿言如流泉清澈的话音一出口,宋鸣珂回眸一笑,倍觉心安。
…………
黄昏,商议一下午的三人信步下楼,依稀听闻远处议论声不休。
循声行近,正好一仆役步伐匆匆,惊疑且狼狈。
霍锐承皱眉道:“何事慌张?扰了太子殿下,该当何罪!”
那人上气不接下气:“殿下!世子!二公子!圣上有旨,霍家举家北迁至蓟关!”
此言如一盆冰水,兜头直扣宋鸣珂脑门,使她自发梢到足尖,瞬间凉了个透彻。
下朝后,宋鸣珂与霍浩倡出宫处理物资;霍家兄弟闻讯赶来,协助监督。纵有人想偷鸡摸狗,也因贵人冒雪亲临,不敢造次。
宋鸣珂忙活了一整日,拖着又饿又乏的小小身躯,走下暖轿,步入东宫。
踏着新雪未除的石径,她搓揉双眼,长长哈欠后,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殿下,皇后娘娘和公主已久候多时。”剪兰提灯出迎,眼里关怀尽显。
公主?宋鸣珂先是一怔,随即嘴角勾了勾,脚步加快。
偏厅内炭火正旺,两名丽人静然端坐,分别是华服焕然的皇后,和女装打扮的宋显琛。
宋鸣珂既难过,又觉滑稽,对母亲施礼,还装模作样问:“晏晏身体好些了吗?”
宋显琛瘦削的脸泛起红意。他这两月寸步不离在昭云宫,此番迫不得已,才改穿粉绫裙,薄施脂粉,佩戴南珠翠玉,随皇后同来。
宋鸣珂悄然打量兄长,见他生得标致,神态忸怩,莫名有种“他远比我温柔贤淑”的错觉。
命余人退下并掩上大门,皇后柳眉不经意一扬:“听说,你以三哥儿的名义,为雪灾筹集了不少资金?”
今日朝会散后,有关“太子”的独到政见,引领万人祈福而避雪灾的大孝大义之举,搜集城中闲置物、举办义卖的仁爱之行……已演化成不同版本,传入后宫,引起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