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什么证词?
我心底疑窦顿生,但见他不苟言笑的样子,便示意宫洛接了过来。
“殿下,嫔妾斗胆请旨,”郑棠执帕轻轻按了按鼻翼的粉,“不妨命魏尚宫将供词念出来,让咱们六宫姐妹都听听,不知您意下如何?”
我颔首应允。宫洛徐徐展开那卷墨绿色金丝线贡缎,朗声念道:“妾采女余氏供认,曾联合翠华宫侍女清芬、清露谋害穆美人腹中皇嗣,并欲以嫁祸中宫,献媚争宠。败露后,妾自甘堕落,指使翠华宫侍女寒梅纵火烧宫,加害美人穆氏,牵累皇后。妾罪行累累,愧于祖先,望陛下殿下赐妾一死,妾已然无憾。”
这……这是玲珑的供词么?
宛清小产、清露诬陷、翠华失火……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做的么?
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心底爬来爬去,那种又疼又麻的感觉让我的双手瑟瑟发抖。我一遍又一遍在心底呐喊着:“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我一把从宫洛手中夺过来仔细看着,上面清秀的行楷字迹针一般扎进我眼底。冷汗顺着鬓角缓缓淌下,滑倒我的锁骨上,拐了个弯又渗进桑蚕丝中衣里。凛风顺着象牙木镂刻合欢的窗户缝隙悄悄钻进殿中,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四周不断向我涌来,在我身体的每个角落肆无忌惮地漫延着。
我的内心分外煎熬,身子也颤抖得愈发厉害。我不由自主地摇着头,显然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孙文英抬起头来小觑我一眼,片刻又低下头去,拱手道:“陛下口谕,如若殿下看完了,就盖上您的凤印吧。奴才还有一道旨意要传呢。”
宫洛适时转身从高阁里取出了我的凤印,再回身走到我的凤榻边,跪下道:“还请殿下拓印。”
我鬼使神差地接过那枚凤印,背面那只展翅翱翔的凤凰雕刻得栩栩如生,原本轻巧精致的它此刻却像千斤巨石那般分外沉重。
我忍不住闭上眼睛,重重地摁了下去。
这一摁,应该成了压死玲珑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要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份文书就要送往太庙永久保存了。今后,北燕朝的子子孙孙都将引以为戒,永远将她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宫洛将丝帛还给了孙文英。他微笑着将它揽入袖中,接着又从袖怀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站起身来款款道:“陛下有旨,还请殿下接旨。”
宫洛赶紧扶着我跪下,众人也纷纷跟着我跪了下来。
孙文英清了清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交趾宫采女余氏,尝以媵人入侍龙榻,原淑温懋,恭敬著礼。然不意其后妒忌成性,谋害皇嗣,更甚诬陷中宫。此上不敬宗庙,下不尊女德,岂堪嫔御之位?着废为庶人,玉牒除名,永世不得享受香火,亦不可追谥加封。再赐鸩酒一壶,钦此!”
“殿下快起来吧,”孙文英亲自上前扶起我,将圣旨交到我手中,“陛下念及殿下与庶人主仆一场,遂命奴才前来转告,这壶鸩酒与这卷圣旨便由殿下亲自送到宫正司去吧。”
什么?乔序要我亲自送过去?
他怎么偏偏要给我这个机会让我亲自去送她最后一程?
我知道现在不能多想,于是只点了点头,孙文英也不再多言,而是命身后的小太监将鸩酒递给宫洛,就带着他引身告辞了。
“真是其心可诛,”柳含烟耸了耸鼻尖,“以为求得一死就能赎罪么?”
尤倩倩低眉捋了捋鬓边的流苏,“可本主却觉得事情似乎太过顺利了呢,”她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对坐的宛清,“不知穆美人是否与我有同感呢?”
宛清毫不避讳,迎上尤倩倩的目光,道:“姐姐在说什么?妹妹听不懂。”
尤倩倩低眉一笑:“是么?约莫是姐姐多心了吧,姐姐就是觉得余庶人势单力薄,不像是蛇蝎心肠的女子。”
宛清嫣然一笑:“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姐姐心善,以己度人自然体悟不到心狠的感觉了。”
“两位妹妹倒是巧嘴,”郑棠搭着恩善的手站了起来,随即朝我福了福身,“既然殿下还要去送余庶人最后一程,那嫔妾等就不叨扰了。”
祁抒意也站了起来:“是呢,咱们走吧,让殿下好好静一静。”
她二人一带头,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告辞。章明殿一下子又只剩我与宫洛、芙蕖三人。
我望着眼前的酒壶,只见它通身绿油油的,仿佛水中刚刚冒出的一丛尚未开花的水仙,婀娜多姿,娉婷妩媚。在它光洁的表面上,凿刻着一扇又一扇舒展开来的莲叶,唯独瓶颈处露着嫩叶尖儿,好巧不巧一只蜻蜓吻了上去,正应了杨万里那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唯美意境。
然而,就是这样一樽精美的酒壶里,盛着的竟是夺人性命的鸩酒。
果然,有些表面看似美好的东西,内里往往不仅其然。
“殿下,既然陛下已经下旨了,不如奴婢这就为您梳妆吧。”
芙蕖唤醒了尚在沉思的我,我点了点头,随她转身走到内阁妆台边坐下。她为我迅速施了脂粉,又盘了一个小巧精致的灵蛇髻。我随意挑了几支简单不失华贵的发饰戴上,再换了一身绛红色对襟齐腰襦裙,外罩橙红色蜀锦飞凤大袖衫,再披上一件棕熊毛短绒大氅,这才命人备轿,往宫正司去了。
这也许是我与玲珑见的最后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