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1 / 2)

石桥、凉亭、爬满绿藤的长廊已经不在了,那棵大树还在。杜成有些微微气喘,他手扶着粗糙的树干,低头看着脚下的河床。

现在是枯水期,较之夏季的丰涌充沛,南运河的河水贫瘠了许多,能看见河底的淤泥和随着水流飘摇的水草。有些地方结了薄冰,尚未结冻的部分在寡淡的阳光下冒着微微的蒸汽。

杜成的视线在河水中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一片淤泥中。

那就是“11.9”杀人碎尸抛尸案中发现3号尸块的地方。时至今日,杜成仍然清晰地记得,当那个沾满淤泥、对向而套的黑色塑胶袋被打开时,马健脱口而出的那句“我操”。

那时大家都穿着一身橄榄绿,都很年轻,很能喝酒,抽很多烟,可以在熬了一夜之后还能精神抖擞地执行抓捕任务。在老刑警面前暗自不服气,把新警叫作小屁孩。热衷于带着枪骑着摩托车四处转悠。对每个犯罪分子都恨得咬牙切齿。

杜成的心暖了一下。他在二十三年后的同一个地方想起了年轻的伙伴们,以及他们共同面对的一件大案。

然而这温暖转瞬即逝。杜成凝视着那片黑色的淤泥,仿佛又看到骆少华脱掉皮鞋,卷起裤管,一点点把那个黑色塑胶袋拽上岸的情形。其实,当他看见那具女性躯干尸块时,第一反应并不是恐惧或者恶心。失去头部和四肢的躯干并没有太多人类肉体的特征,他甚至迟疑了几秒钟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随之而来的,是愤怒。

一个人,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下,会把一个女人肢解成七零八落的几块?

如果他那时就在自己眼前,杜成一定会把他的脑子挖出来,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而且他相信,当时,老伙计们的想法和自己是一样的。

即使,他们最终因为这起案件反目成仇。

杜成点燃一支烟,微闭双眼,竭力让自己放松下来。这里曾弃置过一个女人的躯干,那么,不管经过多久,一定会有某种气息留下来。他要抓住这种气息,然后溯源而上,直至回到二十三年前的那个夜里,看清他的脸,抓住他的手,把镣铐牢牢地戴在他的手上。

“喂,那位同志!”

杜成睁开眼,回过头,看见一个提着扫把和簸箕,穿着一身环卫工人制服的老人正严肃地看着他。

“这里不许小便!”

半小时后,杜成把车停在铁东区万达广场门前,眯起眼睛打量着这座四层商厦,最后,在商场入口处看到了“平江路87号”的门牌。他从副驾驶座上拎过挎包,拿出那张1990年的地图,找到平江路87号机车厂家属区的位置,用红色签字笔画上一个叉,随即,驾车离去。

下午两点十五分,杜成已经坐在机车厂(现已更名为北方机车制造集团)人事科的办公室里。办事员查找档案后,把他支到了离退休办公室。

在离退休办公室,杜成得知“11.9”杀人碎尸案的被害人张岚的丈夫温建良已经在两年前退休,住处不明,但能查到他的手机号码。杜成把号码抄在记事本上,道谢后离开。

在厂门口的路边摊上,杜成买了一个手抓饼。他坐进车里,边大口吃着,边拨通了温建良的手机号码。几秒钟后,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听筒中说:“喂?”

“你好。”杜成咽下嘴里的食物,“是温建良先生吗?”

“是我。你是?”

“我叫杜成,是铁东分局的。”

“分局?”温建良的声音有些犹疑,“你是警察?”

“对。”

“你……有什么事儿吗?”

“我想找你了解一些情况。”

“什么情况?”温建良又追问了一句,“哪方面的?”

“不是公事,是我个人想找你聊聊。”

“那不必了。”温建良立刻回绝,“我不认识你,没什么好聊的。”

“是关于你妻子的案件。”杜成顿了一下,“我是当年的办案人之一。”

“嗯?”温建良显然觉得很意外,“你想聊什么?”

“能见个面吗?”

温建良犹豫了很久,最后说道:“好吧。”

杜成松了一口气,用脖子夹住电话,掏出笔。

“你的地址是?”

门打开的一瞬间,温建良就认出了杜成。

“我记得你,那会儿你比现在壮实,头发也多一些。”

杜成笑:“都过去二十多年了,现在我是老头了。”

温建良也老了许多,原本是三七开的分头,现在整整齐齐地梳向脑后。灰色的羊毛开衫绷在凸起的肚皮上,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羊毛裤,脚上是棉布拖鞋,一副退休在家、颐养天年的老人形象。

温建良把杜成让进客厅,招呼他坐在沙发上。趁着他去泡茶的工夫,杜成起身在这套三室两厅的房子里转了转。看得出,温建良和儿子一家同住,家境还算富足。阳台上挂着鸟笼,客厅东南角有一张长几,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估计是他退休后的消遣。总之,温建良现在过着平静祥和的生活。

很快,温建良端着两个茶杯走出来,还带着一盒香烟。

“我记得你是吸烟的。”温建良抽出一根香烟递给杜成,“说起来,还要感谢你们,那么快就抓住了凶手,给张岚报了仇。”

“没什么。”杜成勉强笑了笑,“应该做的—你过得怎么样?”

“还凑合。张岚走了之后,我又再婚了。没办法,孩子太小,需要有人照顾。”

“那……”杜成四处环视着。

“又离了。”温建良苦笑,“我心里始终放不下张岚。如果是病逝或别的什么意外—哪怕是车祸呢,我都不会那么耿耿于怀,可是她被人……第二任妻子受不了这个,和我离婚了。”

说到这里,杜成也有些黯然,只能默不作声地吸烟。

“那么,”温建良看着杜成的神色,“你要找我聊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