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主既无兴战之意,不妨有话直说。”
“其实今日见尔,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些话不方便在朝臣面前说,反倒是能在敌手面前说。”朱明悠悠道,“我老了,膝下无子,你我若有生之年决不出胜负,这江山交给其他废物,我有所不甘,所以今日索性送你份大礼。”
封琰不可能信他,道:“你小时家里没教过你,恶邻给的糖里有钉子?”
“信不信在你,说不说在我。”朱明说道,“我老了,膝下无子,你既不是那等为女色而色令智昏之辈,那就谈个条件。倘若十年内你我决不出个胜败,就立瑶兮为后,她的孩子将无需一兵一卒,坐拥北燕江山。”
他说完,旁边便有内监将一卷明黄卷轴展开,上面一一说明愿奉瑶兮公主之子为国主,加盖北燕国玺。
这对一个男人来说,太容易选了,百利而无一害。
夏洛荻看向封琰,后者喝了一口酒,转眼间利刃出鞘,将眼前的诏书一斩为二。
“好主意。依我看,几十万士卒齐解甲,往后只要敌国来犯,只管卖女儿就是了,左右别人的帝胄只要有我一份血脉便算不山丢人。”
“卖女儿不算丢人,割地不算丢人,将来卖国又算得了什么丢人,不动一兵一卒,好划算的生意。”
“如此千秋万代地卖下去,岂不太平?”
第107章回宫
这世道太混乱,到处都是利益勾连,致使世人总觉得做君主最重要的就是要扼杀人性。
牺牲能牺牲的一切,争取能争取的一切。
这便是朱明百思而不得其解的地方。
以他所见,江对面的这个对手,比起他起势时坐拥地利、从先父、封逑和鞑靼分别得到的种种优势,他可谓是除了一个恶劣的皇族血脉就一无所有。
其父封逑的名声是怎样的?哪怕他现在出现在大魏任何一个郡县,当街喊一声助他者能得万户侯,也会被当众用石头砸死的地步。
这样的人,他的儿子能是个什么样?被他杀过的那些其他藩王证实了,他们的确是废物,唯独在封琰身上,所谓“血脉论”被彻底推翻。
“你应该并非好战,否则当年杀至朔京城下之后,也不会因为顾惜民力而果断撤回帝江关,如今却放弃唾手可得的疆土,岂不怪哉?”
“难道世上岂止于燕、魏?你敢确保往后没有极北强胡,或是外夷崛起?我们这一代卖了,得几十年太平,往后我之臣民便会觉得‘反正祖上就是这么做的’,所以外人打进来,只管开关祈降就是。”封琰冷然道,“如此百年,或不至百年,汉民必亡。”
夏洛荻心里一定。
她一直都知道,每个人都在看着眼前利益的时候,只有他想得很远。
——主公想做什么样的君王?
——做什么君王,先做个人吧。
——主公和别的主公不一样,说起话来像是话本里的英雄。
——什么时候起仅仅说两句不违背良心的空话,也能成英雄了?那岂不是人人都是英雄。
“人各有志,我不强求。”朱明摆摆手,让人把那诏书的碎片拿走,复又道,“还有一事我不解,你既有此志向,想来很是惜命,又为何与我先锋大将第一战时,单骑回城救自己的谋士?救世主都死了,谈什么百年大业,那不是和你之前说的本末倒置?”
那是在灵州起事之初发生的事,当时北燕骑兵已经打穿了西路防线,前面三个藩王被砍,眼看着就要兵临城下。
灵州不靠山不依水,不是久守之地,越王府上下一致决定去攻北燕驻军较少的漓州。而当地百姓都是灵州军家眷,最终便决定由封琰领军先打下漓州,再带着百姓出逃,最终由谋士假装灵州刺史拖时间。
夏洛荻就是那个冒充灵州刺史的谋士,她向北燕的先锋大谎称将在十日后开城献降,但事实上提前五日就已经从山道转移了百姓,最后只给北燕的军队留下一座空城。
可想而知北燕当时的先锋大将有多震怒,而越王府的谋士这边也认为独守空城的夏洛荻死定了。
只有封琰回来救她,最终单骑冲出重围,为她挡箭时,手心被流矢射穿。
“倘若你那时死了,所谓百年大业、中兴之主不过是一口空话罢了,值得吗?”朱明问道。
“为众人抱薪者,不得使其冻毙于风雪之中,我素以为这是为人之本。”封琰继续说道,“而以结果论,你若问值不值,当然是值。”
“我是听闻过,那位谋士就是后来的夏青天,只可惜……”
朱明说到这里,忽然从封琰身侧的文士装佳人脸上捕捉到了一道视线。
她正凝睇于封琰手背上的旧伤,眸光中略带一丝幽柔。
这道视线被朱明捕捉到,他坐直了看着夏洛荻,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名闻天下的‘女半相’……我的探马真该杀,先前信誓旦旦说什么铁面无私的虎姑婆,当真是瞎了。”
“……”
或许是直觉使然,当着封琰的面,朱明道:“听闻阁下是女儿身之后,便入了魏国后宫,孤深以为可惜。以君之大才,又是乐公嫡传,若是放在我北燕,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好像朱瑶兮也爱这么说话,当面膈应人。
封琰其实大可以也跟夏洛荻说“回去我给你整个活,你想看什么,一骑绝尘妃子笑还是烽火万里戏诸侯”。
只是那样的话,说完夏洛荻就要去扛着她的龙头铡来找他了。
他这种沉默倒教朱明觉得自己话头占了上风,继续道:“我燕国没有那么多腐儒规矩,但凡有能者,不论出身,皆可大展拳脚。阁下有大才,屈身以色事人,岂不憋闷?”
夏洛荻按下封琰,道:“如此,在燕主看来,女儿也可成就大事?”
朱明道:“然也。”
“那夏某却是不解。”夏洛荻目光灼灼地看着对方,“适才贵主提到,倘若有生之年两国争锋未定,只要西陵公主在我朝诞下皇子,便把江山拱手相赠,岂非妄言?若燕主当真毫无分别心,膝下无子时,立西陵公主为储不是更简单?”
气氛一阵沉默,朱明道:“她毕竟是女子。”
“看来是有分别心了。”
这一轮交锋,夏洛荻已然拿到了他言语里透露出的内情,“今日燕主相邀,看似是要给西陵公主一个在魏宫立足的保证,但被我主拒绝之后却未有强求,可见此举不是主动所为,更像是和公主之间的条件互换勉强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