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才过去一半,今岁已经露出灼热痕迹,尽管有雨水的洗濯,不至于令人忧心大旱之象,蒸腾的暑气总是难耐。
厉兰妡命人在庭院中搭了一个小小的凉棚,她和聂淑仪坐在荫下躲避烈日。聂淑仪手里端着绷子绣花,一边分神看着明玉和萧忻在外边戏耍,叮嘱道:“你们别走远了,若渴了,就进来喝点水。”
“由他们去吧,小孩子倒不怕冷热,你若硬将他们拘在这里,他们反而难受。”厉兰妡看着她膝上的绣样道:“姐姐这是做什么呢?好好地坐着谈天,姐姐反而忙活个没完,就没见清闲的时候。”
聂倩柔抿嘴一笑,“横竖闲着也是无事,不如多做点小衣裳,不止明玉他们穿得,将来妹妹肚子里的孩儿生下来也是要穿的。”
厉兰妡不禁颇为动容,“总是姐姐对我好。”
“妹妹对我也很好呢,这些年若不是妹妹明里暗里照应着,我这个无宠的淑仪还不知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子了。总归我家中没个姊妹,只能与妹妹稍稍亲近罢了。”聂倩柔抬起头,凝眸看着她,“说来傅姐姐与妹妹从前也是很好的,如今我却觉着有些疏远了。”
厉兰妡心有旁骛地折下一只狗尾巴草,在手里轻轻摆弄,“傅姐姐的身子不大好,暑气更受不得,我也不好去打搅她。”
聂倩柔的眼睛不甚剔透,些许事却也瞒不过她,她叹了一声,“我知道妹妹为了忻儿的事与傅妃生气,可是傅姐姐不似坏人,我也未曾见她做过一件不善之事,妹妹若为了一点误会与之生分,那真是大不值当。”
厉兰妡沉默了一刻,“姐姐就当是我的私心吧,也许就因为她太好,太善解人意,我才总担心她有意无意地将忻儿夺去,姐姐,你太善良,太仁懦,你不会明白的。”
聂倩柔再叹了一声,仍旧埋头继续手中的活计。许是心头燥热得太过厉害,她取过旁边冰镇的酸梅汁饮了一口,透过竹棚的缝隙向外张望,只觉那日头似一个巨大的火球,光是看着就让人心头乱蹦乱跳。她烦闷地放下绷子,“今岁怎么这样热,才四月底就这样难熬,后面更不知如何了!”
厉兰妡也喝了一口酸梅汁,平缓地说:“所以陛下也决定今夏去行宫避暑,行宫虽然不是冰窖,总比这里好些。”
除了那几个落罪禁足的嫔妃,其余人都得以出门,连太后她老人家也觉得暑热难耐,竟舍得这把老骨头出去。
厉兰妡登上马车时,意外地瞥见那形同被废的更衣韦氏也在,她不禁皱起眉头,悄声向兰妩道:“韦更衣怎么来了?”
兰妩望了一眼,亦悄声回道:“名单是贵妃娘娘拟的,陛下只叮嘱了一句禁足的不必放出来,韦更衣虽然早些年落罪失宠,倒是个自由身子。”
甄玉瑾倒真会抓住空档,这种文字游戏玩得顺溜,萧越只怕早就忘了韦令婉这个人,难为她还记得。厉兰妡莫名觉得不舒服,她倒不后悔当初陷害韦令婉一事——她不害人,别人也会害她,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她只后悔自己没有斩草除根,怕是留下隐患。
马车一路辚辚驶至常平行宫,萧越在最前边,先下了马车,却向后方走来。
甄玉瑾心中欢喜,立刻伸出一臂,谁知萧越却似没看到一般,笔直地越过她向厉兰妡走来,兀自搀扶厉兰妡下了马车。
厉兰妡眼睁睁地看着甄玉瑾娇艳的面容在烈日下凝结成冰,微笑道:“陛下该先去扶太后娘娘呢,怎么到臣妾这儿来了?”
“你怀着身孕,难免费力些,太后她老人家也是这个意思。”萧越毫无顾忌地说出这话,未曾意识到身后亲妈的目光已变得杀气腾腾。
厉兰妡看着那位端庄的贵妇气急败坏的模样,觉得无比得意,啧啧啧,娶了媳妇忘了娘,这位还不算老的老太太没准会被她气死呢,那她的罪过可大了。
行宫值守的内侍才领着他们进门,眼前忽然又有一乘小轿落地,原来是萧姌领着阿芷盈盈从里头走出来,只穿着家常衣裳,最清凉的款式,只有那份倨傲看得出她是位公主。
萧越颇为意外,“阿姌,你怎么来了?”
太后排开众人上前,“是哀家命她过来的。”她慈和地走到萧姌近旁,“哀家可怜外边酷热,让和嘉一道也来行宫避暑,皇帝你没意见吧?”
萧越对这个妹妹原是很疼爱的,当然没异议,又听太后道:“哀家想,不日将池儿也请过来,一家子团聚才好热闹。”
萧越的脸色却黯了。
方才有大人说话,明玉因不敢插嘴,这会子见寂寂无声,放开胆子笑道:“芷姐姐,你来了,我好久都没见到你了。”
她待要扑过去,厉兰妡却将她拉住:“明玉,咱们先到住处看看,改日你再叙旧也还不迟。你虽然记得她,焉知阿芷还记不记得你呢?”
众人当她说玩话,都笑起来:“小孩子的感情最深的,倒不会忘得这样快。”
萧姌听出她意有所指,面上却露出尴尬之色。
厉兰妡带着儿女奴仆,由内侍领着来到一处水榭。屋前种着几竿修竹,临门便是澄澈的湖水。这片湖显然系人力穿凿而成,规整而失奇巧之意,不过已经很好了。
湖边未种香花,而是遍植香蒲艾蒿薄荷等,取其清凉之意,又可免去蚊虫叮扰。厉兰妡感激地道:“有劳公公费心了。”
“娘娘不必多谢奴才,这都是陛下的意思。”
厉兰妡命人赏了一把金瓜子,那内侍恭敬地退下,厉兰妡则开始整顿行装,才放下包裹,就听小安子来报,和嘉公主来了。
萧姌这回的态度与上次迥异,她一进门,立刻亲热地唤道:“昭仪嫂嫂,和嘉过来看你了。”
厉兰妡却与她调了个个儿,也不看她一眼,平淡地道:“不敢,我怎么担得起公主一声嫂嫂相称,公主还是请回罢,别折煞了我这个低贱奴婢。”
萧姌强笑道:“厉昭仪说的哪里话!谁敢说你是奴婢?莫说以昭仪如今的身份地位,没有人敢说这样的话,即便嫂嫂真是由奴婢擢升而来的,如今太皇太后已逝,应婕妤也已暴毙,又有谁敢提起这些旧事,昭仪不要妄自菲薄才好。”
她看厉兰妡脸上仍无动容,知道这回不易应对,只得拍了拍女儿的手心,弯腰道:“阿芷,进去同你表妹玩罢。”阿芷巴不得这一声,立刻松开她的手冲进去,脚下如踩了风火轮一般。
萧姌见周遭无外人,方低声下气地道:“昭仪嫂嫂,我不知哪里得罪了你,遭你如斯冷待。还请你给个准信儿与我,不使我在这里无端猜疑。”
厉兰妡冷够了方才开口:“我不过是陛下的一名妾室,位分更不尊崇,当不得公主以嫂嫂相称。每常由着公主叫一声妹妹,固然是因为年龄的缘故,另一方面也是真心将公主视作姊妹,只是公主每每所为着实令我伤怀。”
萧姌犹在装傻充愣,“昭仪此言何意,我竟摸不着头脑。”
兰妩在身后脆生生地开口,“当年娘娘和奴婢流落圆觉寺时,在山道上与公主相逢,公主却假作不识,兀自转身离去,恕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如此作为可不令人寒心么?”
萧姌红涨了脸,只得想法子遮掩过去,“那回我着实不曾认出来,昭仪你也知道,我自小是在富贵里浸淫长大的,又一向眼高于顶,当时你们身着僧衣僧帽,我只当成普通的尼僧,哪想到会是昭仪你呢?”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话里的漏洞,若真没认出来,何以现在反记得这样清楚?
厉兰妡也不拆穿她,只叹道:“可我流落尼庵的那些日子,公主的确对我不闻不问,岂不叫人觉得真心错付呢?”
萧姌听出这话有回转之意,忙道:“昭仪实实误会我了,我何尝不想设法搭救,只是妹妹你虽奉旨离宫修行,内中实情我并非不清楚,母后恩旨已下,便是我也违逆不得。况且我虽有个公主的名号,一饮一食皆仰仗太后和陛下余荫,我哪里敢触犯她呢?只好故作不知,一概不管,一概不问。”
☆、64.第64章
厉兰妡果然叹了一声,“原来公主也有公主的难处,看来是我错怪公主了。”
“倒也说不上错怪,只怪我从前太胆小了,不过现在不同了,妹妹重返宫中,又得陛下恩宠有加,我想着,咱们以后还是互相扶持为好。”萧姌取出手绢拭了拭眼角,“我本来不怎么觉得,及至看到妹妹身受母子分离之苦,不禁想到我们阿芷,她已经没了父亲,若再失了我这个生母的庇佑,恐怕……”
千绕万绕还是绕不开这个话题,厉兰妡一回来,萧姌又想到女儿的终身大事了。她当然不肯轻易答应,只支吾应道:“公主放心,我也是为人母的人,阿芷又与明玉这样亲厚,我自会将她视作亲生女儿一般。”
萧姌破涕为笑,“正是,阿芷与明玉这样要好,要能长久在一处就好了,其实也并非不可以,只要……”
那两人及时打断了她,明玉挽着阿芷出来,仰着头道:“母妃,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