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陆珏命人所建造的钟家陵园,只是处衣冠冢。
外头雨势纷纷,四处都是灰蒙蒙的,廊下白日里便已燃上了灯,钟牧越窗而出,无声无息便飞身上屋脊,只如一道黑影略过,便迅速消失在雨幕中。
长言站在对面廊下,对上陆珏沉静的目光,握在剑柄上的手这才放松下来。
灵州水乡于钟牧而言并没有那么温柔,他在此处是身负数条人命的通缉犯,城中并没有可供他安稳落足之处。
纵马疾行出城,往北三十里地,汀山南面山脚有片翠竹林,深处有间翠绿小院。
两层高的小阁楼布置的精巧雅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廊下用绳子串起来一排玉米、辣椒高高挂在头顶,前院东边角落种花,后院花圃里种着蔬菜。
钟牧从后院小道轻车熟路上二层,却又怕脚上淤泥弄脏干净的露台,是以将鞋子脱了下来,刷洗后放在走廊角落里晾干。
这不是他的地方。
小半个时辰后,翠竹院门吱吱呀呀响起一串,半旧一柄油纸伞下是个纤细的女子身形,单薄的两肩背着个大竹篓,里头装着满满一篓草药。
女子进屋里未等倒杯水喝,目光便越过小窗看见后院围篱旁的脚印。
提步上楼,果然在二层窗口看到个抱剑小憩的男人,没穿鞋,就那么盘膝靠着窗棱坐,头发是湿的,一身黑衣大抵也都淋透了。
“这回又伤到哪儿了?”
“没受伤。”
钟牧嗓音淡淡的,有些倦怠与松散,身形未动、连眼睫都未曾颤动分毫。
女子闻言波澜不兴噢了声,随即转身去另一间房,从柜子里取出一套洗得发白的长衫,放到这边的桌子上。
“把湿衣裳换了,今日赶巧打了只山鸡,过半个时辰下来吃饭。”
两人之间有种陌生的熟稔,距离上一次见面到今天,粗算算刚好整整半年,那时钟牧说他要去杀最后一个人。
这些年他杀了不少人,刀光剑影里过身,难免落得一身伤。
不过也只有受伤的时候钟牧才会来这儿治伤,几年前他年纪尚轻、杀人的剑法还没有那样狠辣时,伤势几次都几乎去了半条命。
后来慢慢地,他受的伤势越来越轻,来这儿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
上一次见面后,她还以为不会再看见他了。
“宋眠,”窗台上的男人忽然睁开了眼睛,目光却只望着窗外的雨幕,情绪不明地道:“我找到婉婉了,但我带不回来她。”
宋眠转身的动作一顿,那是他妹妹,宋眠知道。
大约是一年多以前的时候,钟牧带着伤,就像今天一样的过来,说灵州有人在寻钟家人的画像,唯独没问过妹妹,请她帮忙查实那些人的来历。
宋眠是医女,这些年四处救死扶伤,在当地的人脉不错。
但不查不知,一查才发现那群人的背景实在太过深不可测,半年前那次见他,她还曾劝过说对方兴许不是他妹妹,而是某个仇家。
“先前那些人真是她派来的?”
宋眠想象不到,一个年少家破的小姑娘得有多大的势力,才能驱使得动那样的鹰犬?
“那她如今想必过得不错?”
钟牧并没否认,他没什么表情的嗯了声,“她嫁人了,也不记得过去,如今过得……应当已是很好很好。”
宋眠走了两步过来,靠在窗台边,“你今日去见她了?那你往后什么打算?”
钟牧却又摇头,“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
灰暗潮湿的雨幕天光中,他好似极淡地笑了笑,笑里有些苦涩,又有些无所归处的茫茫。
“该杀的人都已经杀完,能找的人也已经找到,原来以为后半辈子都走不完的路,忽然就好像走到尽头了。”
宋眠认识钟牧有几年了。
从她爹把半死不活的钟牧从江水里拖出来算起,大约七年将近八年,她还从没见他笑过。
当然,也没见过他对前路茫然。
前些年的他,眼里始终只有一条路报仇。
宋眠侧过脸望了他片刻,眉尖轻轻挑了挑,“这条路走完了就换条路走,天南地北、山高海阔,何处不能容身。”
她并没有多余追问钟牧与妹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必问。
临迈步出门时,钟牧忽地叫住她,说:“这几日借你地方一用,再请你帮最后一个忙。”
宋眠没应声,只路过桌子上时又将上头的衣裳推了推,还是那句话
“半个时辰后下来吃饭。”
灵州这一场雨连绵不绝地下了好些日子,直临到八月底九月初入秋,才好不容易有了偃旗息鼓的意思。
前往陵园祭拜赶早不赶晚,定在明日一早出门。
下半晌陆珏安排完一应事宜,进里间后便一直没再出来,婉婉兀自垂首在软榻上解开他留下的棋局,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揉揉酸疼的脖颈,她进里间去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