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榻上多了一床被子,被子里还盖了一个缩着身子的团。
苏曜凝视着这个团,笑了一声。
小母妃睡得很不讲究,榻桌都没让人搬开,她只睡了桌旁一半的茶榻,另一旁空着。
苏曜不假思索地折回内殿拿了几本奏章,便又折回来,若无其事地倚到空着的那半方茶榻上去。
他一般看奏章,一边兴致勃勃地等她醒。
“哗啦。”
顾燕时在某一刹里睡意忽而淡去,纸页翻过的轻响就一下子明晰了。
她皱皱眉头,睁开眼睛,乍然意识到身侧有人,猛地惊坐起身。
“你……”
苏曜好整以暇地放下书,迎上她的惊慌失措:“母妃睡好了?”
“你怎么……”她声音打颤。锦被仍盖在她身上,他活动了一下脖颈,肆无忌惮地欣赏锦被之上露出的这张漂亮小脸。
“你怎么在这儿!”她终于把话质问出来,“不是说让我在寝殿睡!”
“母妃不是睡了么?”苏曜挑眉,“朕是扰了母妃清梦,还是占了母妃的地方?”
他声音好听,慢条斯理的口吻却让人生气。顾燕时心底的慌乱一阵甚于一阵,匆匆逃下茶榻,只庆幸自己睡时不曾脱了外衣。
“我这般睡着,陛下怎么好进来!”她边埋怨边胡乱理了理衣裙,逃也似的跑去妆台前梳理发髻。
“哈哈哈哈。”他不理会她的局促,笑得十分开怀。接着,他拊掌两声,就有宫女入了殿来。
他犹自仰在床上,翘着二郎腿,遥遥地一指她:“帮静母妃梳妆。”
第9章事起
见宫女过来,顾燕时压制住局促,从镜中凶巴巴地瞪他一眼,就在镜前安坐下来。
苏曜噙着笑将手中的奏章看完,便下床,踩上木屐①,大喇喇地踱向妆台。
宫女正为她卸去发髻上的珠钗,将头发散开再重新梳理整齐。他往妆台旁的墙边一靠,信手拿起一支刚从她头上摘下来的钗子,在手里把玩。
这样的钗子并不真正用于固定头发,只为点缀,所以用金银一类偏软的材质为底也无妨,样式好看才要紧。他手里这支就是以金为底,钗头是蝶形,蝴蝶下方坠有几缕流苏,行动之间可摇曳生姿。
这原该是明快的样式。但苏曜细看,蝴蝶上描绘的花纹用的是深蓝、暗红,镶嵌的几颗宝石为深紫,下面坠着的流苏是以细小的墨玉珠串成,处处深沉。
苏曜皱眉,手握着簪杆悠了起来。流苏被他悠得快速飞转,窸窣轻响不绝于耳。顾燕时沉默地抬起眼帘看一看,就又低下视线,随他这样无聊地玩去。
他看着她神色间的怨气,笑一声:“母妃如今多大岁数?十六?十七?”
“……十五。”顾燕时呢喃,“但过了年关,就十六了!”
他“哦”了一声,手里的钗子一抛,又握住:“小小年纪,穿戴这样老气,难看。”
“难看”这两个字过于直白,连正为顾燕时梳头的宫女都忍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
顾燕时面色涨红:“我……我在守寡,怎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荒唐。”他不屑轻嗤,“守寡关穿戴屁事。”
“你……”顾燕时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说不出话。
她已知晓他大抵不似外面说得那样贤明仁善了,可眼下他这样站在面前,总归也还是潇洒俊逸的模样,她实在没想到他能说出“屁事”这种词。
木然片刻,她一伸手,将那钗子夺了回来:“不要玩了!”
苏曜手中一空,也不恼,顺势抱臂:“母妃息怒。”
她理着钗子上被甩乱的流苏,不理人。
他扯了下嘴角:“若不论守寡,母妃喜欢什么样的颜色啊?”
顾燕时秀眉皱了一皱,还是没有理他。
“母妃脾气好差啊。”他悻笑,不再烦她,转身往内殿踱去。木屐在地上撞出乱七八糟的响音,顾燕时偷偷瞄了眼,就见他果然是没好好穿,趿拉着往外走。
道听途说之言果然不可尽信。
顾燕时心下自说自话。
他这副样子,哪里像个正人君子了,朝臣们都瞎了眼!
待得发髻梳好,顾燕时对镜又理了理衣衫,就抱起琵琶出了寝殿。她如旧殿侧的八仙椅上,抬手拨下去,曲声袅袅,再度萦绕四方。
上午灵机一动的“办法”在下午时变得更为娴熟,顾燕时偷奸耍滑十分趁手,稍微长一点的曲子,只消能让她寻到两阙合一阙的机会,就总能弹得飞快。
再至傍晚计数时,他说:“一百二十七首。”
昨天才七十四。
顾燕时面上蓦然有了笑意,苏曜眼眸微眯,幽幽投到她面上:“母妃今日弹得似乎很快。”
“没有……”顾燕时佯作从容,“许是时间比昨日长了些。”
呵。
苏曜眉头轻挑,终是没有戳穿她,提笔算账:“两千四百二十六,减去一百二十七,还余两千二百九十九两,计息二百二十九两九钱。母妃现下还欠朕两千五百二十八两九钱——抹个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