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处都是现成而熟悉的,只有一些细微的地方变了,没有了那么厚重的帘子挡风,也没有了那些散不去的药味,但里面的人还在。
应娴被抱进知微阁的时候,之前伺候她的几个丫头都站在门口等着,因为裴舜卿已经提前通知了她们,盛勇侯过继的女儿即将在这里住上几个月。这几个丫头与应娴这个小姐关系都还不错,所以现在她们对于这个即将住进来的‘应闲’,感觉都很复杂。
按身份来说,‘应闲’是她们小姐的妹妹,也是她们的主子,她们也该好好照顾着。可一方面,几个丫头心里头又有点不是滋味,觉得小姐去世没多久,就被人替代了,心里很不好受。
不过再不好受,她们也不敢甩脸色,说到底她们只是丫头,之前胆子最大的蒲桃在气头上骂了裴舜卿,后来冷静下来之后也是好一番惊吓,胆战心惊的等着裴舜卿处置她,结果等了这么久也没发生什么事,心里也是松了口气,因为这事,四个人中的大姐时榴这些日子好好的训斥了她一顿,四个丫头都越发低调。
将应娴迎进去之后,几个丫头发现这位‘应闲’小姐没有带自己的丫鬟过来,而且她对这里很熟悉似得,一被放下就直接坐在了之前小姐最喜欢坐的那个榻上,然后对她们几个笑了笑。
“我带了些新的笔墨过来,时榴,帮我收起来。”
“蒲桃,去厨房里问问有没有做红豆蜂蜜糕,我想吃。”
“橘紫,离枝,房里炭火烧的太多了,让人撤了一个炉子吧。”
应娴吩咐的自然,几个丫头一时都愣住了,然后才面色怪异的照做。奇怪了,她们刚才那会儿还以为是自家小姐回来了,那语气根本就是小姐平时的语气,让她们做的事也是。
不管她们几个心中的疑惑,应娴对裴舜卿说,“棋盘放到这边,还有棋谱,这棋谱很好,是谁做的?我这几天收获良多。”裴舜卿把棋盘放到她面前的小几上,自己坐在对面。
“棋谱是我自己做的,棋子棋盘也是我自己磨刻出来的,娴娴喜欢就好。”
应娴闻言有些惊讶,这棋子也是裴舜卿自己磨的?她是看出来了这白石棋子不太像出自大家之手,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裴舜卿自己磨的。她捻起一枚白色棋子看了看,然后问:“这棋子磨的很好,不像是仓促间磨出来的,大概花了很久吧?”
“嗯,是我从前磨的,有好几年了。”裴舜卿捻起一枚黑色棋子,“娴娴看上去很有兴致,不如我们来下一盘,如何?”
开始磨棋子的时候,他还没能报仇,心中日夜愤怒煎熬无处抒发,于是他就按照寺中一位大师的建议,捡了许多白石黑石来磨棋子。那位大师说,这是一种心的修行,裴舜卿磨着棋子,就如同打磨自己的内心一般。慢慢的,他感觉到自己平静下来,人也像是这小小的棋子,被打磨圆润。
这些棋子每一枚都在他手中把玩过无数次,都带着他这些年的心路历程与感情。如今他把这棋盘棋子送给应娴,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应娴虽不知晓其中内情,但听说他亲手磨出来,心中对着棋子也多了几分珍爱。对于旁人的心意,她总是愿意慎重以待的。
捻起一枚白色棋子,将之放在棋盘中,应娴对对面的男人一笑,道:“学生对棋艺虽然感兴趣,但是并不精通此道,如此,还望老师手下留情了。”
裴舜卿差点没被这带点亲昵的调笑给融了,有点没法集中精神下棋。但是这种状态,他依旧是赢了应娴,下了四盘棋,应娴就输了四盘,虽然输了,但她显得很高兴,看着裴舜卿的目光中带着喜爱和钦佩。
“果然厉害,我很小的时候有个棋艺老师,我觉得他肯定也下不过你,我听说你还没有和人下棋输过,是吗?”
裴舜卿笑得十分谦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敢说自己从未输过,小时候刚学下棋,还是输给过我的老师的。”
应娴:“那你从什么时候就没输过了?”
裴舜卿:“从十四岁后,再没输过。”
应娴惊讶,“这样还叫不厉害么?”
裴舜卿摆摆手,“话虽如此,说起话来还是要谦虚一些。”
应娴露出明了的神色,“我明白了,这是你们官场上的风气,明明很厉害也不能说自己很厉害。”
裴舜卿忍笑,“对,心中知晓自己厉害便罢了,若是说出来,则会惹人不快,到时候可是会平白出现很多麻烦事。”
应娴:“你看上去似乎很有经验?”
裴舜卿轻轻咳嗽一声,“难免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两人一边下棋一边聊天,气氛异常和谐融洽,不时会有笑声传来,几个丫头默默在一边听着,心中都感觉怪异无比。
那边下棋的小团子,举手投足间都是怪异的熟悉感,越看越觉得像自家死去的小姐,这也就算了,为什么从前一直冷着一张脸不见笑颜的男主人,忽然间好像变了一个人似得?这真的不是换了一个人?
下了一宿的雪,第二天天晴了,裴舜卿早早回来,准备带应娴去园山上看梅花。
“本来就胖了,穿这么多衣服,会走不动的。”
“没关系,若是走不动了,便让我来抱你上山就是。冬日山上寒冷,这些是一定要穿的,不然生病可怎么是好,还有这件新制的斗篷,来,我给你系上带子。”
应娴无奈的站在那,让裴舜卿给她把斗篷系上。她这个身体胖胖的,穿了这么多之后,越发圆润的像个球球,试着往前走了几步,应娴觉得自己也许更适合用滚的,一定能滚得非常快。
但在裴舜卿眼里,应娴真是比世间一切生灵都要可爱百倍,粉雕玉琢的小女娃穿着毛茸茸的衣服,就算成了一颗球,也是一颗再可爱不过的球。
应娴被裴舜卿抱出门的时候,想着,该不会日后裴舜卿都要像她爹一样吧?裴舜卿则暗暗运气,觉得自己最近的力气大了不少。照这样下去,只要每日多练习抱着应娴在院子里走几圈,都能扛着八十斤的大刀上战场了。
园山有许多梅树,这时候也有很多人在赏梅,裴舜卿绕着人走,直接上了山上那个园子,然后用园子主人齐致钰的信物直接带着应娴进去了。
寒山香雪梅是京中人给的雅号,这种梅花,开时似枝头堆雪,香味若隐若现时有时无,浓郁时仿若将人浸在花海中,清淡时如隔林闻香。
这些香雪梅附近还有建的一座专用来赏梅的亭子,四面用琉璃阻隔了寒气,里面放着桌椅软垫。裴舜卿将应娴放在垫子上,让跟来的两个下人把东西摆好。
不大的亭子里面放了碳火,一会儿就不冷了。让下人们去了附近的屋子里休息,亭子里就只剩下裴舜卿和应娴两人。打开了正对着香雪梅的那扇窗户,裴舜卿回来坐下,给应娴磨墨。
“前些时候听你说想画梅花,这些梅花如何?可能入松鹤居士的画?”
应娴盘着腿坐在垫子上,闻言有些讶异:“原来你要带我看梅花,是因为我之前说想画梅花?”
不全是,裴舜卿只是想带应娴出来玩。她从前只能待在内宅,看着那一小片地方,随着身体越来越差,连床都不能下,裴舜卿一直觉得很遗憾。有时他在外面,看到什么景色感到十分美好的时候,总会有这种遗憾,想着若是能与应娴一道看便好了。
“这梅花确实好看,那我今日画出的画,便先定好送与你吧,谢你特意带我出来赏花。”应娴拿起笔笑了笑。
她画画的时候异常认真,会渐渐忘了周围的人。她就是如此,若是喜欢什么,便会像这样专心致志的沉下去。恐怕盛勇侯就是因为了解女儿,才会为此担心。就如同从前有人说慧极必伤,同样的,若是太喜爱一样东西,一心钻研,也会很容易伤神。
应娴嫁给他之后,基本上不再动笔画画了,再加上有各种顾虑,所以裴舜卿难得见她画画,倒是现在,他常常会见到她提笔画画。裴舜卿喜欢她的画,因为她的画就和她的人一样,很是自在。不管是一株花草,还是一片山水,都很自在闲适。
静静陪着应娴画画,等她停笔沾墨,打量着外面的梅树时,裴舜卿问她:“你的画都是山水花鸟,为何不画人物呢?”
应娴眨眨眼,“因为人物最是难画,若是心中无情,便画不出神彩,我从前不敢谈情,也不敢随意落笔。”
“既是如此,”裴舜卿望着她,“那以后,能不能请你为我画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