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槿想了想,挥手命丫头将人叫进来。
她坐下吃茶片刻,听见外头丫鬟引路的动静,抬头望去时,正瞧见一抹袅娜身影踅身而入。
那人进了厅堂后便跟萧槿叉手行礼,笑道:“妹妹可还记得我?”
萧槿抬眼打量来人。
来人头上戴一顶金丝髻,耳边垂着一对鸦青宝石坠子,身上穿着银条纱衫,下着桃红洒线裙子,走动间轻扶罗袖,款动湘裙,颇有几分袅娜丽质之态。手上明晃晃的金马镫戒指也晃眼得很,抬手行礼时清晰可见。
萧槿搁下茶盏,笑道:“怎不记得,儿时玩伴,诚不敢忘。”
眼前不是旁人,正是旧时街坊郑菱。
郑菱瞧着比当年要成熟得多,言谈举止也大方得多,也不知是环境使然还是时间使然。
方才递进来的帖子上写的是济南府同知之妻郑菱,萧槿猛然一看,完全不知道对方是谁,以为只是寻常的官太太之间的拜访走动,后头盯着人名看了片刻,才想起对方与自己的渊源。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从前相看两相厌的街坊,为何忽然找上门来呢?
萧槿给郑菱看了座,命丫鬟上茶,转回头询问郑菱上门有何贵干。
郑菱笑道:“瞧妹妹说的,没事就不能过来探望一番?你我许久未见,而今可巧有机会重逢,自然是要前来拜会一番的。我听闻妹妹回了山东,还来了历城,当下便打听了妹妹的住址,寻了过来。”
郑菱的话,萧槿一个字都不信。萧槿只相信无事不登三宝殿。
郑菱说话间招呼自己的丫头进来,微笑道:“我知道妹妹爱吃桑葚,特意带了些过来。这些都是打夏津那边快马加鞭运来的,昨儿个刚到,也正该妹妹有此口福,妹妹快尝尝。”她示意丫头将盛放着新鲜桑葚的托盘端到萧槿面前,热情询问萧槿要不要现在挑一些出来洗了吃。
萧槿瞄了一眼托盘上的桑葚。山东夏津盛产一种乳白色的桑葚,个头比寻常紫红色桑果要大,风味也更胜,又软又甜,轻轻一咬,便是满口蜜浆,堪称顶级珍品。她从前住在聊城时,在桑葚成熟的时节,常缠着季氏带她去夏津游玩顺道买桑葚。
郑菱也是知道她爱吃桑葚的,她前脚才来历城,郑菱后脚就拎着才打夏津运来的桑葚上门找她来了。说这全是巧合,鬼都不信。
不过,萧槿看到桑葚倒是忍不住想起了温锦。
“郑夫人既是无甚事要说,那便请回吧,我有些乏了,想用完午膳后去睡个中觉。”萧槿说着话便要起身。
她根本不屑于对郑菱这种人客气,何况她的身份稳压郑菱,对郑菱不假辞色,她也不敢说什么。
郑菱面上的笑有些僵。
过了这么多年,萧槿说话还是这么直接,一点没变,呛起她来信手拈来,而她同样不敢驳斥。
她此番来找萧槿,确实是存着目的的,可她不好一见面就说这个,便想着先跟萧槿套套近乎,毕竟当年虽则相处得不愉快,但这么些年过去,萧槿也是豪门媳妇了,应当不会太不给面子,但没想到萧槿还是当年那个作风。
郑菱手里捏着一条同心方胜的桃红绫汗巾,面上神情尚算平静,但心绪却是几度变换。
她出身不太好,当初没能嫁给江辰,又不愿意找个寻常富户度日,一门心思想当官太太,落后便给一个五品同知做了填房——在地方上,五品官不算低。如今她虽比不得萧槿,但混得也是人面上行的人了。只是她的好日子都倚仗着丈夫,丈夫的仕途若是毁了,她也就要被打回原形了。
郑菱很快调整了神态,笑着表示萧槿若是哪一日百无聊赖,可以使人去寻她来给她解闷儿。郑菱言罢,将自家住址细细与萧槿说了一说。
萧槿搭了郑菱一眼。
山东的省垣在济南府,济南府的治所在历城,卫启濯大约要在历城待上一阵子,她原以为她要清闲好一阵子了,谁想到还能遇上这么个故交。
郑菱见萧槿不怎么接话,有些尴尬,犹豫着是否要开言作辞。
萧槿见郑菱迟疑至此,忽而笑道:“我想起夫君与我说,他晌午要在衙署里用膳。郑夫人可愿留下来陪我用饭?”
郑菱闻言一愣,旋惊喜道:“自是好!多谢妹妹管待。”
萧槿心道不必谢我,我只是想看看你来找我究竟打的什么算盘而已。
午间,萧槿与郑菱相对而坐,一头用膳一头闲谈。
萧槿除却在三节两寿的大宴上尽可能少说话之外,平日里用餐时因为基本都是和亲近之人围坐在一处,所以不太讲究食不言那一套。
但她跟郑菱着实没什么话好说,故而席间多是郑菱在挑话头。她起先还是说些胭脂水粉衣裳钗环之类的,后来慢慢就说到了今年济南府、青州府两处闹旱灾的事。
郑菱表示山东这两个府多地大旱,百姓遭殃,赋税收不上来,两个知府受难为,她丈夫黄瑞也跟着焦灼上火。如今知府已经尽了力,但要交上今年的赋税,恐怕实在有些困难。
萧槿记得宋氏母子就住在青州府蒙阴县,如今听她提起青州府,便禁不住反问一句:“青州府?大旱?”
“是啊,”郑菱叹气,“开春之后就没怎么落雨,可苦了百姓了。妹妹来得晚,没瞧见当时春旱情景。夫君与我说,今年只能报灾了。”
萧槿看了看外面的熠耀日光。
太-祖起于微末,最懂黎庶之苦,因而当年定了个规矩,若遇灾害不能如数上交赋税的,可酌情予以减免。因而几乎每年都能见到朝廷因某地闹灾而减免当地赋税的例子,这不新鲜。
可郑菱特特与她说这个作甚?
萧槿又听郑菱东拉西扯了一番,并没再听见旁的要紧事。郑菱辞别时,表示改日会再来拜访,旋被丫头领着出了门。
晚来云霞漫天。卫启濯与一众属官出了衙署后,杨祯便要拉他去吃酒,但被卫启濯婉言推了。
杨祯认为这位年轻的世家公子不过是不太懂官场那一套,这是在跟他们客气,当下笑道:“劳累一天,大人随我等去松泛松泛也不打紧的。”声音转低,“再找几个唱的来助助兴,不才可帮着安排……都是一把好嗓子,颜色又好,大人若是看得上,还可带回去……”
杨祯一句话未完,就见方才还容色淡淡的卫启濯忽地冷了脸。
杨祯心里立时一个咯噔。
钦差可是上头派下来巡行的,何况卫启濯又是卫承勉爱子,靠山硬得很。因而虽然卫启濯品级不如他高,但他一直都是小心伺候着的,如今这是触到哪片逆鳞了?
杨祯还在暗中琢磨的时候,卫启濯已经开言跟众人作辞,叙礼几句,乘轿离开。
卫启濯回到别院时,萧槿听到丫头传报,即刻打屋内出来,一路迎上来。
“今天有人送了桑葚过来,”萧槿笑盈盈道,“我先尝了些,味道好得很,我给你留了好多,你现在要不要吃?我去洗一些给你。”
萧槿抬眸间瞧见他额上浮了一层细汗,又掏出汗巾帮他擦拭;“我还预备了冰镇酸梅汤,一会儿给你解解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