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言语冰应道,“不过嫡系的破妄瞳是最厉害的,他们可以预知危险,自保应当不成问题。再说还有言霁叔祖保护,言瑶姑姑的安危无需担忧。”
牧云归抿着唇,垂眸良久,一言不发。说起家族里的人,言语冰也勾起许多愁绪。这本来是她的亲人,但言语冰却从没见过他们,只从父亲口中听到寥寥几句,知道她还有几位姑侄姐妹活在人间。往后,这些名字恐怕会越来越少。
言语冰倚靠在精致华丽的凭几上,浅淡开口:“你说,拥有预言能力,真的是幸运吗?”
牧云归抬眸,问:“为什么这么说?”
言语冰看着自己衣服上华丽的朱雀绣纹,自嘲地笑了:“曾经我总在想,言家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落得惊弓之鸟一般的下场。我总觉得如果言家没有被流放就好了,我可以成长在帝御城,哪怕资质平庸,至少能睡个安稳觉,不必担忧半夜被人叫起来逃难。甚至我被掳到流沙城的时候,我也在想,如果我的家族没有落难就好了。”
牧云归静静听着言语冰说话。言语冰说完曾经那些苦难,浅浅笑了笑,道:“后来我想通了,即便言家没有落难,即便我生在帝御城,我的人生和现在也不会有多大差别。还不是要嫁给一个有权势的男人,过锦衣玉食却一潭死水的日子。只不过是从一个囚笼,换到一个更大的囚笼罢了。”
言语冰精致美丽,衣服上鲜艳的花鸟纹路极好地衬托了她的美貌。然而此情此景,禁锢在衣襟上的那些鸟雀却显得无比讽刺。
言语冰声音轻若鸿羽,低声喃喃:“这一切,只是因为上天选了我们来承担预言这份礼物。因为预知,我们要被当权者折断羽翼,终生只能当一只金丝雀;因为预知,我的族人即便安贫乐道、无意纷争,也要被层出不穷的人追杀,被活生生挖出眼睛;因为预知,我们被剥夺了享受当下的权力,永远活在战战兢兢中。”
牧云归沉默,她正要说什么,忽然车身猛地一晃,辇车停住了。牧云归收敛了要说的话,沉着脸掀开帘子:“怎么了?”
“回禀牧姑娘,前面好像有风暴,三爷和江公子去前面看路了。”
江少辞和霍礼站在沙丘上,极目望向远方。霍礼看了眼风盘,说:“今年的风暴提前到来了,我们继续往前走,恐怕会撞到风旋。”
“那就改道吧。”江少辞说,“迷路总好过全军覆没。”
事到如今只能如此了,霍礼下令全队停止行动,安静待在原地,等待命令。探路的人还没有回来,霍礼和江少辞走在苍茫的沙丘上,说:“你让我查的三件事已经有眉目了。第一件,冰蝉蛊确实是流沙城的特产,但我查了五十年内的名册,每一只蛊虫都分给城内之人,去向有迹可循,并没有卖给外人的记录。”
江少辞颇为意外:“这份名册安全吗?”
“是城主府内部的资料,除了我和父亲外无人可以接触。如果这份记录都有假,那其他任何地方都查不出来了。”
蛊虫在流沙城很常见,想也知道,让一群亡命之徒忠于城主无异于痴人说梦,所以历任城主都用蛊虫控制人手,霍家也不例外。蛊虫关系到他们的权力安全,霍家十分重视,五百年来设计了严密的追查机制,保准能追踪到每一条虫子。霍礼都说没有,那其他地方便不用问了。
江少辞盯着黄沙,眼睛微微眯起。这个结果和他的猜想大相径庭,流沙城五十年内都没有冰蝉蛊流向外界,东方漓才二十岁,之前还在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她是怎么拿到虫卵的?
竟然不是流沙城吗?或者,冰蝉幼虫是从霍礼父亲手里漏出去的?
江少辞暂时把蛊虫的事放在一边,问:“其他事情呢?”
“第二件,你让我寻找是否有气运转移符之类的东西。我问过流沙城所有堂主,买卖符箓的摊子也查了,并没有类似道具。”霍礼说完,轻轻锤了下掌心,“不过你倒提醒了我,如果能研究出转移气运的东西,岂不是获利无穷?”
“我看是后患无穷还差不多。”江少辞说,“第三件呢?”
“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霍礼伸手弹去衣袖上的细尘,说,“如今流沙城里抽筋的方法有不少,但能交换经脉并且继续修炼的,唯有六千年前仇闻那一家。”
江少辞挑眉:“仇闻?”
“是。”霍礼点头,示意江少辞猜得没错,“正是你要找的那个邪修。”
江少辞直接问:“仇是他本姓?”
“不知道。”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都十分省心,霍礼开诚布公说,“至少他在流沙城露面时,一直用的是仇闻这个名字。六千年前他消失后,还给流沙城惹下不小的麻烦。”
江少辞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平静等霍礼接下来的话。果然,霍礼说:“仇闻六千年前突然失踪,之后再没有出现过。他失踪后不久,北境皇帝兵临城下,要求交出仇闻。要不是当时的城主投降快,恐怕现在就没有流沙城了。”
和江少辞所料不差,不出意外的话,仇闻失踪后去了极东之地,在殷城帮容家换经脉,流沙城自然找不到他。慕景之所以派人追击仇闻,多半是为了破妄瞳。
那个时候言家还是慕家的附庸,言家的东西被偷了,慕景总要出来给个说法。他们哪里能想到,仇闻早已逃到另一片大陆,并且把其中一颗破妄瞳送给桓曼荼。
江少辞问:“他还有后人吗?”
霍礼回道:“自从出了北境的事后,仇闻被流沙城视为头号罪人,他怎么会靠近西流沙。后面有几任城主查过,可惜没干几年就被下面人推翻了,这件事也不了了之。至于仇闻有没有后人,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这三件事看似每件都查到了,其实每件都没查明白。江少辞并不强求结果,该打听的已经打听到,剩下的不是这些小喽啰能解决的。正好这时,探路的人回来禀报,江少辞和霍礼顺势结束这个话题。
霍礼根据经验,临时调转路线,意图避开风眼。然而人的速度终究比不上风,在第三天傍晚,他们还是遭遇了风沙。
大漠掀起飓风,飞沙走石,黄沙漫天,人在风中连站都站不稳。更糟糕的是,他们和一群魔兽撞到了。
魔兽也在躲避风沙,恰巧和霍礼的队伍正面迎上。魔兽可不讲什么合作共赢,它们一看到人就要攻击。霍礼无奈,只能让手下应战。
世界仿佛被黄沙笼罩,昏天黑地,飞沙走石,长着尖角的魔兽潜伏在沙子中,借着风暴的掩饰神出鬼没,根本防不胜防。人不及魔兽体重,在风中行动十分艰难,魔兽基本一冲一个准。
前线战局惨烈,鲜血染红黄沙,风暴中随处都是惨叫声。言语冰待在辇车上,外界每响起一道惨叫声,她的脸色就要白上三分。
她被霍礼保护在最中心,按理是最安全的。但是言语冰听着外面交战声,只觉得心惊胆战。牧云归掀开车帘看了会,忽然握起剑,说:“语冰姐姐,你待在车里不要动,我出去看看。”
言语冰吓了一跳,连忙道:“云归,你做什么?”
然而牧云归已经打开车门,快速跳下去了。牧云归关门很快,但还是漏进来不少风。言语冰被风拦住,没法睁眼,本能用手遮挡眼睛。等她放下手,牧云归已经头也不回地跑入黑风深处。
言语冰低头看自己的手,只是接触到风,她的手背就被砂砾划出好几道红痕,若是将她放在沙漠中,岂不是连三息都活不过?言语冰掀开车帘,久久望着牧云归的背影。
言语冰的辇车配备最好,车窗上设了防风阵法。指甲盖大的砂砾碎石砰砰砰撞到阵法上,和言语冰的脸只隔咫尺,却无法伤害到她。这大概是言语冰能活着接触风暴最近的距离了,她看到牧云归轻巧躲开各种重物,一只漆黑的魔兽朝牧云归冲过来,牧云归握着它的角翻到背上,银光一抹就将那座大家伙放倒了。
就算是言语冰这种不懂战斗的人看了都惊叹。她发现牧云归躲闪率非常高,大家在风暴中对付魔兽,难免会被各种石头、树根撞上,但牧云归从来没有。众人在风中摇摇欲坠,拼尽全力抵御大风,而猖狂的风势到了牧云归身边却像翅膀一样,送牧云归乘风而起,神出鬼没,言语冰都没看清她怎么出手,魔兽的头就齐刷刷掉下去了。
这样随心所欲、得天独厚的轻功,让言语冰想起一个人。她出生在流放中,没有见过皇室,但父亲曾几次在她耳边念叨,说北境有两绝,一个美绝,一个轻绝,皆指皇室慕家。
言语冰曾以为牧云归是言家某位叔伯的女儿,因为牧云归跟着母亲长大,所以从母姓。但如果,她猜错了呢?
牧云归收起魔蛛丝,解决了最后一只魔兽。论单打独斗,牧云归肯定比不过江少辞和霍礼,但这种大风天气实在太给她开挂了,牧云归都不需要运行灵力,她只需要借着风势降落到魔兽身边,不等魔兽反应就乘风离开,轻轻松松就用魔蛛丝勒断魔兽命门。她近乎毫不费力地解决了大半魔兽,护卫们只觉得眼前一花,凶神恶煞的魔兽头颅就吧嗒一声掉了,他们面面相觑,差点以为自己遇到了鬼。
霍礼也着实没想到杀魔兽贡献最大的人竟然不是江少辞,而是牧云归。他心想江少辞这根软肋有点硬,另一边也没客气,立刻安排众人原地扎营。
霍礼下令后,高大的辇车车轮瞬间收起,车体稳速下降,最后像一座沙包一样,深深扎入土地。
辇车车顶是平缓的流线,可以最大程度减小阻力,很快和风沙融为一体。扎营各回各家,牧云归不方便再去找言语冰,便回到自己的地方。她看着逐渐被风沙掩埋起来的车窗,说:“这场风要刮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