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慕太后愤怒地拍了下扶手,慕策冷着眼睛,脸上没有丝毫退让。他们母子一年碰不了几次面,难得见面,往往谈不了几句就要吵。曾经是因为牧笳,如今又因为牧笳的女儿。
慕策确实对姓氏没有什么执念,一来他不愿意因为区区名字逼走女儿,是不是他的血脉并不靠一个字决定;二来牧云归跟着牧笳姓,可能,这是牧笳最后留给他的东西了。
平心而论,如果他刚认识一个人,对方就仗着长辈的身份逼他更名改姓,慕策也不高兴。慕策实在不想因为这么一点小事把牧云归逼到另一边去,别以为他不知道,江少辞偷偷在牧云归面前说他坏话。
江少辞这个人蔫坏蔫坏的,要是慕策真的让牧云归改姓,江少辞肯定会趁机煽风点火,到时候别说姓氏,他连女儿都留不住。
慕太后不想一见面就吵,她忍住气,问:“那你想怎么样?让她保留原本名字,供她一辈子衣食无忧,还是将她记入族谱,公开承认她的帝女身份?”
前者是不受承认的外室子女,姓名确实无关紧要;但若是后者,那姓氏就是绕不过去的坎。
“她又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躲躲藏藏?她是我的亲生女儿,自然要大大方方向全天下宣布,她就是帝女。”慕策说完,忽然话音一转,道,“但是,她是帝女,那她的母亲该如何公布?”
慕太后明白了,原来,慕策说这么多,是想借恢复牧云归身份一事,给牧笳确定名分。没想到,兜兜转转许多年,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慕太后冷笑:“封一个外姓女子为后,你觉得好听吗?”
“那让唯一的帝女生母不明,母亲就觉得好听了?”慕策拂袖起身,修长的影子投下来,刹间极有压迫感,“北境唯一的帝女是私生女,和北境第一位非卿族王后,总要选一个。母亲您自己看着办吧,儿臣告退。”
慕策走后,静宜缓慢从落地罩后走出来,给慕太后端来一盏热茶:“太后,您喝杯茶暖暖身子。”
慕太后正冷着脸置气,看到静宜,捂着额头长长叹息,保养得宜的脸上露出浓浓疲惫:“孽债啊。我前世是不是欠了他,所以今生才会成为母子,不断向我讨债?”
静宜不答,换了个方向道:“母子哪有隔夜的仇,陛下心急了些,有些话难免冒进,您多多担待。”
慕太后手边放着茶,一动不动盯着前方虚空。热雾氤氲,模糊了慕太后的眉眼,忽然,慕太后的面皮抽了下,低不可闻问:“当年,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慕太后早就看出来慕策和那个假货有情况了。许多年前,太清神诞日,全城张灯结彩,慕太后也难得出宫,去摘星楼上观看华彩,与民同乐。戏台上的表演眼花缭乱,宝光四射,慕太后看似沉浸在节目中,眼尾一扫,却精准觑到皇帝带着侍卫离席了。
牧笳已经入宫多年,她修炼勤奋,再加上总能在一些重要关头未卜先知,力挽狂澜,所以积累下赫赫功劳。能进入雪衣卫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这群女子每一个都家世不俗、天资卓越,牧笳一个罪臣之女想要在她们中出头,难上加难。她每升一位,都要付出其他人三倍的努力,终于在今年,她当上了雪衣卫大统领。
宫人们感叹“言瑶”可真是好运,家族有这么大的污点都能平步青云,唯有牧笳自己知道,她走到这一步付出了多少代价。
今日太清诞辰,慕策嫌摘星楼的表演死板,要去街上走动。牧笳作为侍卫,自然随行圣侧。
火树银花,星落如雨,不知不觉间,只剩他们两人。
慕策终于突破了二星瓶颈,他前一千年修行艰难,等突破那个关卡后,后面就一日千里,顺利非常。曾经慕家祖辈为了保险,一遇到瓶颈就求助于霜玉堇,久而久之成了依赖。而慕策没有霜玉堇,只能加倍鞭策自己,反而比父祖更加强大。
这个道理类似于插秧,习惯了施肥的禾苗前期确实更加茁壮,但他们太过于依赖外力,到了后期都无以为继;而在恶劣贫瘠环境中长大的禾苗,只要前期能活下来,后面就会爆发出不可阻挡的生命力。
慕策便是后者。他修为稳步提升,已经不需要侍卫保护了,就算独自走在帝御城中也不会有危险。但牧笳还是习惯性握着剑,时刻警惕周围。
慕策说:“今日三清节,举国欢庆,你不必那么紧绷,看看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牧笳点头,但身体还是紧张的。这时候他们路过一个摊子,牧笳瞥到一枚玉簪,脚步不由顿了一下。慕策留意到,问:“怎么了?”
她们是雪衣卫,身上不允许戴多余的首饰,但女子天生爱美,牧笳看到这枚精巧的玉簪,不由心生喜欢:“这枚发簪模样倒是别致。”
慕策垂眸看去,那是一枚凤衔花发簪,不是什么好玉料,但胜在设计精巧。慕策说:“喜欢买下就是了。”
牧笳因为身份,在宫中必须再三小心,她犹豫了下,最终还是谨慎占了上风,忍痛摇头:“还是算了。反正我也没机会戴,就算买了也是暴殄天物,还是留给合适的女子吧。”
慕策瞥了她一眼,说:“我准你戴。”
摊主听到他们说话,说:“两位客官抱歉,这枚玉簪不卖,要靠猜谜来赢。”
牧笳颦眉:“猜谜?”
摊主指向前方,果然,不远处有一个灯棚,上面挂满了彩灯和谜题,人山人海十分热闹。牧笳看到人多的地方本能警惕:“那么多人,还是算了吧。”
“猜谜而已,去看看吧。”慕策却没放在心上,信步朝前走去。牧笳没料到慕策会对这种地方感兴趣,意外了一瞬。她正待跟上,突然眼前闪过一副画面。
也是人山人海,灿烂辉煌,慕策和一个女子轻声交谈,直到那个女子离开,慕策还遥遥注视着对方的背影,一直到女子消失在人海中。
牧笳心里一凉,慕策绝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他会这样关注一个女子,只能证明对此女有好感。画面中人流太多,牧笳没有看清女子的面容,但是画面中慕策身上穿的,正是今日这套衣服。
陛下会在今日遇到心爱之人,甚至说不定是未来王后?
牧笳被这个认知打了一闷棍,脚步不由顿住,就这么瞬息的功夫,她和慕策拉出一段距离。牧笳咬了咬嘴唇,告诫自己清醒。无论未来王后是谁,都和她没有关系。她正要追上去,忽然看到对面街角,一个身影站在灯架下,一动不动盯着她。
等牧笳的视线投注过去后,对方一转身没入阴影,飞快消失在巷子中。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视线相对,但牧笳还是认出来了。牧笳不由掐紧掌心,她看了眼前方慕策的背影,咬牙追向另一边。
对方走路并不快,牧笳很快追上。她追到僻静无人之地,停下脚步,对着前方黑影说道:“不要跑了。你故意引我出来,想做什么?”
前面那个背影慢慢停下,对方被宽大的黑斗篷罩着,看不出身形,但根据身高体态可以辨认出是个女子。她缓慢转身,放下兜帽,露出帽檐下的脸来。
牧笳看到,瞳孔紧缩:“果真是你。”
暗巷中的女子有着和牧笳一样的卷发,一样的瞳色。她看着牧笳,良久后,低哑开口:“阿笳,这些年,你受苦了。”
第102章求情如果有来世,我绝不愿意做你的女……
牧笳看到面前的人,手心攥紧,几次想说话,都又忍耐地抿住唇。
牧笳刚进宫备受欺凌的时候,在雪衣卫处处被排挤的时候,执行任务生死未卜的时候,曾无数次想过,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被推出去那个人,为什么偏偏是她?
越是出身高贵的女子,落难后遭受的恶意就越大。冰天雪地跪在外面洗衣服,手指长满冻疮,日复一日忍受别人的奚落嘲讽,被逼着喂老虎……这本该是言瑶要经历的事情,就因为牧笳是奴婢的女儿,能吃苦,她就活该替言瑶受罪吗?
好几个劳累一整天回去还要被宫女刁难的深夜,牧笳都忍不住想崩溃大哭,她心里发狠地想,她以后见了牧薇要破口大骂,断绝关系,绝不承认牧薇是她的母亲。但是等真的见了牧薇,牧笳才发现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些痛苦质问到嘴边都梗住了,最后,牧笳用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语气开口,问:“你怎么回来了?”
像是在街角遇到一个不太熟悉的故人,直接走开不合适,热情攀谈又太尴尬,只能不冷不热地问,你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