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1 / 2)

王氏夫人本以为这女娘伶仃孤苦,只想靠着宰相府,求个稳妥官人,谁知她竟推辞不受,只说自家是外姓,留下来倒是叨扰夫人。还说自家悖逆父亲,晓得不能还家,提前拿银开了书局,今后靠它过活了。

王氏夫人听得这等稚话幼语,笑道:“果然是深闺女娘,不晓得市价行情。先不提城里书局家家有靠山,只说那刊印文卷,也没几两银赚,大头利钱都在科举处哩,你有何门路拿到往年试题?那些诗词游记,只得个温饱,再添上话本,也不够花用”。

“若你父亲开书局,能引得仕子来;你自家埋名隐姓,定被他家吞掉。别人瞧你是个孤女,几句闲话就毁了名声。你既爱诗书,何不留在府里,做我臂膀?也就是些文书式样,等养将几年,再嫁出去,也算我对你母亲的一片心”。

孙虹洁听得长辈如此言语,只得站起来受了。那夫人见得,一叠声叫人给表小姐整理清芷馆,又叫人裁衣捧簪,还拨来仆妇女使,竟是相府千金的仪仗。

孙虹洁见王氏夫人如此亲厚,心中惶恐不安。那夫人只说若不是两家有血亲之连,早认了干女,又对管事婆子一顿敲打,听得清芷馆已安排齐整,才让孙虹洁去歇息。

那些仆妇女使见夫人亲力亲为,都不敢起异心,忙将那孙虹洁高高捧起。孙虹洁虽感念王氏夫人恩情,却心中疑惑,又见没甚文书工作,倒是局促不安。那夫人见得,便让她指点府里女娘诗书,每日翻看相府藏书,倒也清闲度日。

府里女娘听得,虽不喜多个远亲,却不敢违背王氏夫人。其中有一女名唤秦童娘,本是秦桧长子秦熺之女,生来就被诰封崇国夫人,恁得娇养。如今被个白身女娘指点,心中不满,整日挑衅。那孙虹洁见了,也只是轻轻揭过不提。

先不谈孙虹洁相府遇亲,只说那孙翰林献女未成,独女也不知去向,气得发昏。又见得万俟卨被秦相几番排挤,四处碰壁,也发了一番兔死狐悲之感,便龟缩起来。谁知没两天,竟被下仆告发,说是府有反诗,蓄谋已久哩。

那孙翰林几日寻不到独女,本要推个暴病夭折,谁知一顶谋逆帽子扣来,砸得头昏眼花。纵横六妾听得,闹得沸反盈天,又见孙虹洁遍寻不见,只往她身上推。孙翰林听了,倒也捻须不语。

谁知那上门的官差只是冷笑,将孙家众人捆将起来,就往大理寺狱走。孙翰林并六子说尽好话,也没个回应,眼见府中金银搬空,六妾发卖,孙翰林看得肉痛,恨不得扑上去撕咬那官差几口。

那大理寺官员见得,叹道:“嗳,你与我同科,也是个提笔的手,读书的身,怎得恁是胆大,竟想翻天?如今这等境地,也是自找苦吃”。

孙翰林叫苦连天:“我哪有那等胆子,都是那孽女所为,才害了全家。人人都说她善笔墨,料想仿我笔迹也是做得,只是她早被我赶出家门,怎牵扯到我家身上?”

那闵姓官员叹道:“你也别推来阻去,你那独女也只是妇人家,怎能想出那等言语?都怨你眼盲耳拙,竟得罪人,如今只得这样了”。

孙翰林听得,垂头丧气,心道太_祖曾有令除非大逆,不杀士人,若那孽女认了这罪,自家倒能留得性命。只是那孽女不知去向何处,只害得全家可怜。

孙翰林越想越气,只觉得都是孙虹洁罪过。若她是个男儿,自家定捧着正室,哪能让她气郁而亡?李氏不死,那王氏夫人与秦桧定与自家亲近,说不得如今加官进爵,哪会待在翰林院干熬?都怪那孽畜,害自家不浅。

正鼓着一肚子气,恨不得寻个发泄地,却听得那闵姓官员道:“虽说不杀士人,只是你却谋逆,如今也保不住项上人头。除你之外,你家门生亲眷都遭殃哩”。正似那晴天霹雳,劈得孙翰林脚心一软,竟瘫倒在地。

那押送官差见了,忙呼喝几声,用脚踹那前翰林。孙翰林受着辱,见那同科的闵姓官员也只略略一拦,心中耻辱凄凉。正当此时,却有个小卒子低着头,往自家手心塞了一物,顺带将自家扶起,便匆匆溜走了。

孙翰林假装咳嗽,偷看那纸条,见那字迹熟悉,怔了一怔。那押送官差见他磨蹭,本要再喝骂几声,却听那前翰林大叫道:“闵年兄,我晓得真凶了,就是近日背生紫斑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1陆游《老学庵笔记》:其(秦桧)孙女封崇国夫人者,谓之童夫人,盖小名也。爱一狮猫,忽亡之,立限令临安府访求。及期,猫不获,府为捕系邻居民家,且欲劾兵官。兵官惶恐,步行求猫。凡狮猫悉捕致,而皆非也。乃赂入宅老卒,询其状,图百本,于茶肆张之。府尹因嬖人祈退乃已。

2年兄:科举考试同榜登科的人相互之间的称呼;同科:科举考试同榜登科。

☆、第96章槐下有密谋

话说那孙翰林大叫真凶是近日背生紫斑之人,这反诗上有显哩,只催促闵推丞捉拿真凶。那闵推丞见这同科凄惨,倒动了丝恻隐之心,便喝住众人审问。

只听那孙翰林气哼哼道:“话说人有五脏六腑,各显一色。怒则伤肝,喜则伤心,思则伤脾,忧则伤肺,恐则伤肾。那写了反诗的奸逆,定满心惶恐,伤了那肾。官家乃天命之主,龙气庇佑,定让那奸逆背生紫斑,没几日就溃烂致死哩。”

众人听得,都凑一起嘀咕。那闵推丞是大理寺官员,最重实据,虽觉得荒谬,却因事关君王,也只是低头不语。那些官差下仆们没甚见识,只啧啧称奇,其中一人倒变了脸色,扭着肩儿摩挲那后背。

孙翰林见得,立时指将出来。那人辩白不得,被几个官差一制,竟口吐黑血死了。闵推丞大惊,忙将众人下狱,又昏天黑地审问几夜,也没问出皮毛来。等那邢狱卷宗奉上,朝廷里几番擂台,才让这孙翰林罢官流放,那纵横六妾已不知去向了。

先不提孙翰林被掳官职,只说那孙虹洁秦府事宜。原来那崇国夫人本是垂髫小儿,最爱个狮猫,整日逗弄,也不听孙虹洁讲书。

孙虹洁晓得自家是投奔而来,这秦童娘又是相府掌珠,只得温言软语。谁知那崇国夫人只觉聒噪,还让那狮猫扑她,竟挠下一片皮来。王氏夫人晓得,将那秦童娘禁了足,还亲自致歉安抚。

秦桧近日听得,说道:“你让她待在府里,童娘又是个独性,可不得当面对上?如今万俟卨重病不起,孙家那厮也流放琼岛,她留着倒是无用,还是早日嫁去罢”。

那魏国夫人王氏本就有胭脂虎之称,听得这不入耳之语,一对柳眉拧起来,怒道:“她一个孤身女娘,在府里住几日怎得?就算要嫁,也要细细挑选才是,哪能张嘴变出个夫婿来?倒是童娘顽劣,早该吃苦头了”。

秦桧回道:“童娘再闹,也是我秦家之女,你怎竟护着别家之人?那孙厮本是个蠢人,有甚么急智,还不是那孙虹娘自作主张?也罢,到底人家是骨肉血亲,你一个外人倒是碍路挡道”。

王氏夫人大怒,将那秦桧胡须一捋,就往外扯,那秦桧哀呼倒地,叫道“夫人饶命”,那王氏夫人骂道:“你这滑头恁得奸诈,先前没得子嗣,还想纳妾,若不是熺儿过继,你早忘了我,翻了天哩”。

秦桧忍痛应道:“不敢忘恩”,王氏夫人冷笑道:“你自家恁多通房,没一个留下种儿,还要怨谁?若不是我兄长舍得出熺儿,如今哪来全家一心?你在金朝经年不回,若不是熺儿养住,秦家早被那些狼心狗肺瓜分了”。

“你随着二帝入金,留下我孤零零一个,那起子小人今日夺金,明日抢银,还捏出污话来。你秦家亲戚听了,都要躲个清净,若不是王家李家有几个老亲,我早暴尸荒野。如今虹娘一个孤女,碍你何事?人说宰相肚里好撑船,我看你肚里只得算盘”。

秦桧好容易爬起,两手夺那胡须,叫道:“夫人差矣,我二十又五进士及第,任过学正御史,原是一腔热血。二帝被掳,是我一路追随;坦体狗吠,也是我替君王。本以为一片丹心,谁知处处受难,驱赶如狗彘。逢迎金人的封为上宾,我却比不得贱奴,这等天上地下,叫我怎得甘心”。

“我在北面被俘时,整日冰水泥浆,鞭打脚踢,已没了精血。官家泥马南渡也是几经磨难,伤了肾水,如今也愁子嗣,虽过继了建国公,可还盼着自家有儿子哩。那年我回家见到熺儿,心里欢喜得紧,哪有他念,如今能在南边苟活,已是福运眷顾”。

“而今谁不是在金人手里乞命?那岳家父子处处针对我,就他家是精忠报国,我就是卖国奸贼?若不是官家默许,金人威逼,我怎敢发那矫诏?他家不灭,日后收复北地,再来个‘大楚兴,岳飞王’,赵家基业可不得一朝覆灭”。

“自五年前淮西兵变,官家就觉得尾大不掉,不信武将了。韩世忠被解兵权,整日和那梁红玉腻在一起;刘光世好个古玩,爱不释手。就他爱妆个圣人,引得万民来拜。官家一心盼着生子,他大喇喇上书求立建国公,武将干政,已是不祥。”

“官家不愁官油吏滑,不惧金人岁币,就怕江山生变。他岳鹏举不伶俐,当了那出头的椽子,就有人要打压他。可惜芝兰挡道,不得不除。没了我秦会之,也有其他主和派,民间近年唱那奸臣诛忠的话本,只摘得他们清清净净,倒把我往泥地里踩”。

王氏夫人听得,倒撒了手,扶他起来说话。只听那秦桧道:“金楚都不想再打,岁币养着,美人供着,只将功臣杀戮。我如今替赵家卖命,浑浑噩噩享乐几年,死后管它山河崩裂。我在朝里,儿孙们享福几年,等我去了,不要出仕,各自散罢”。

王氏道:“你死了,我当道士去,也算应了那_话_儿”,秦桧问道:“甚么话儿”,见王氏不语,便叹道:“熺儿总向着他生身父母,你提前撇开,也是条好路”。

又道:“听得日前出了个吃食,叫甚么炸油鬼的,说是世人恨我,将两块面团抻长,一个是你,一个是我,缠绕捆绑,下油锅烹炸而食哩”。

“还有人说府里玉槐院处的东窗,就是我俩殒身之地,还说是你献计,我才动心杀那岳鹏举。可笑我一介宰辅,身边连个幕僚都无,竟听信妇人之语,这等密语还被人晓得,真当宰相府里细作乱跑么”。

王氏默默无语,半晌道:“人云庄周梦蝶,你在此世为秦桧,若有人夺了你皮囊,穿了这身官袍,又能何为?就算你立时身死,那金人又能派回个旧楚之臣,官家主和,又封个宰相,年岁照转”。

“十年前你说南北分背,官家便罢相;如今金人势猛,他又寻你牵线。这两面受难,只换得半生华耀,竟不顾那身后名么?”

秦桧笑道:“你自十年前我罢相,竟大病一场,醒来连人都认不全,还日夜唾我,病愈也谩骂不休。如今仍被你说道,我也不恼。只醒着有锦衣玉食,管他闭眼后甚样,靖康前我主战护主,差点死在北面,如今再用那君父忠心哄我,我也不信了”。

“那些愚民黔首,恁得忘性大,就算那岳鹏举感天动地,我也没个歆羡,他又能留名几年。他头颅滚地,我四体康健,那个不割地不后退的秦会之已经亡了,我只用这金珠玉宝灌心口的洞罢”。

见王氏低头不语,秦桧笑道:“如今我再度封相,又当了那话本里毁天灭地的奸人,你怎得还捋我胡须?若那儿女们见我膝行求饶,怎有威严?宰相肚的船儿,也该翻了”。

王氏听得,回道:“水涨而船高,我这水儿若是干涸,你哪来的船?我动不了宰相,一个国夫人倒是呵斥得,就让那童娘挨罚罢”,便离开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