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赵夫子潦倒不堪,已经无钱买纸,只能一边咳血一边提笔在那些旧书之上写下自己的冤情。而她手中的,便是其中之一,是可以从旁佐证的物证。
她不是一个做事莽撞的人,自然知晓如今贸然出去陈情,周中丞对幕后之人的怀疑便会全数转移到她的身上。但如今好不容易得来这样好的机会,怎么可以轻飘飘地任它溜走?
小姑娘无声地咬紧了牙,指尖的凉意渐渐染透了整个身子。
多日筹谋不可毁于一旦,她绝对不能给赵朗死灰复燃的机会!
“——大人!”
常瑛刚欲跨过门槛的脚僵在了半空。
围拢的人群好似听到了召唤的鱼鹰,齐刷刷地回头去看来人是谁。
那人一身月白长衫风尘仆仆,原本清冽的眸子被急躁染红,显然是从远处急急赶来,路上片刻都没有歇息。
随着他一步一步上前来,喁喁低语的众人知机地让开,劈波斩浪般给来人让出一条路。
原本喧嚣的人群寂静无声,足以让常瑛清晰地听着他的脚步,一点一点地临近,直到无声地与自己插肩而过。
这个声音过于熟悉,无需回头,她便能知晓,来人——正是赵恪。
那个她最不愿意发生的意外,到底是发生了。赵恪不仅知晓她瞒了自己私自涉险,而且自己同样来到了夔州,在这等关键的时刻,选择与赵朗对簿公堂。
小姑娘帷帽之下的眼睛丝毫不敢眨动,一错不错地盯着赵恪的身影,只差一瞬便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把这忽然出现的人拉回去。
不过,最后一丝理智到底拦住了她,让她强行克制住了脑子一片乱嗡嗡,努力去听赵恪与周中丞的对话。
“学生赵恪,是四年之前廪生赵朔的遗子,承蒙今日青天有灵,让学生得以有此机会,在中丞大人面前陈述当年家父的冤情。”风尘仆仆的少年鬓角汗湿,衣袂染尘,可纵使跪地陈情,脊背却挺得笔直。
周大人神色微变:“公堂之上不讲父子亲情血浓于水,只讲求证据。”
“是,学生手中除却亡父留下的一封绝笔书之外,还经过多方查探,找到了当年为父亲缝制那件外衣的匠人。”
什么——!!
在场的围观百姓或许不知晓这是什么意思,可知晓当年内情的几人却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赵夫子当年,便是在衣物之中搜出夹带,这才被学政大人判了舞弊之罪吗?
而今他的遗子带了这匠人上公堂,难道便是这匠人受人指使,暗害了赵夫子不成?
那哆哆嗦嗦的匠人被衙役压上来时,不住地拿那自己的粗布袖子抹眼泪,在一声惊堂木的震天声响之中,他吓得语不成句,断断续续地道出了自己当年所作之事。
确确实实是当年的赵朗,以这匠人的身家性命威胁他,要他在为赵夫子制成的外衣之中夹入几篇文章。
匠人识得的字没有几个,并不晓得那夹带的几张纸上都是什么字。此时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所以然,瞧得众人焦急万分。不过讷讷一阵之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地没什么底气道:“我……我也知晓这是要掉脑袋的事情,便着意留了一个心眼……在那衣衫的里襟之上,拿同色丝线缀了一个小小的冤字。”
赵朗神魂大骇:“你胡说!我检查过的,那件衣衫上根本没有任何字迹!”
“敢问叔父,这件衣衫是你在贡院之外亲手为我父亲披上的,既然仔细检查过,为何没有发现其中的夹带?”赵恪条理清晰,咄咄紧逼。
“我……怎么会知道……”赵朗此时已经顾不得自己举人老爷的派头,“我一片好心去给你爹送夹衣,谁知道他会拿着我送的衣服做出这等下作的事情?”
“哼。”少年冷笑,“你一番说自己不愿与家父这样的旁支子弟为伍,一番又说出于一片好心亲自给我爹披上衣服。函矢相攻,满口谎言!”
斥责完漏洞百出狼狈不堪的赵朗,他也不再与这人过多地纠缠,直接抱拳冲着周大人禀告道:“大人,匠人方才所说的绣字一事,不过是学生为了使赵朗认罪,设下的一个圈套罢了。”
衣衫上本就没有什么记号,可方才有那匠人的供述,大家下意识地去相信有字迹。只有赵朗一人,言之凿凿说没有。
那事情的真相,便在此刻昭然若揭!
人证物证俱在,甚至赵朗这个凶手也被人套出了话,原本尚显混沌的案情顿时明朗起来。所有人目光的焦点,便汇聚在了当年那件衣衫之上。
周大人也不含糊,当即便喊了州府衙门中保管旧年卷宗的衙役,要他当即便去寻出赵夫子那件旧衣。
早有准备的衙役利落地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捧着那件旧衣匆匆回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心翼翼地展开,翻至里襟。
——果然一片平整!
经纬分明的棉线质量极好,没有丝毫损坏,丝毫看不出绣过字样的样子。
周中丞阖上眼睛,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看来这件事情的确有人在背后做推手,不过这人,不是他所以为的政敌与属下,而是赵朔遗留的独子。
赵家倾覆之后他一个方才十岁的孤儿能走到这一步,着实足够叫人惊叹。而今赵家身上的污名得到洗刷,将来他走上科场,未尝没有一番大作为。
如今若是能与这孩子结上一段善缘,倒是今日的意外收获……
主意拿定之后,他倒也不含糊,当即便示意衙役把供词拿给赵朗按手印,随后把面如死灰的赵朗拉了下去。
待到秋后上报朝廷,革除他举人的功名,便可依律处置。如果没有意外,今生他也需要在牢狱之中渡过,再也不会出去祸害他人。
堂外围观的百姓发出阵阵喝彩声,热烈欢欣的浪潮极有感染力,让常瑛差点忍不住脸上的笑意。
几番波折,他们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结局!
从此之后赵恪再也不用因为赵朗的污蔑受人歧视,含恨而终的赵夫子也终将瞑目,甚至于将来,赵恪幼年时出降入仕,为生民立命的志向,也将得以实现!
这一切的一切,怎么会不叫人高兴!
得了满意结局的众人渐渐散去,只有常瑛与赵恪两人,落在了后面。
小姑娘试探性去唤赵恪的名字时,语气里有自己都抑制不住的欢欣:“阿恪,你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