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薛二郎摇摇头,顿觉头痛欲裂,难受得很,他往屋里看了看,道:“我得守着她,等她这边儿当真没事儿了,我再去歇。”说着,撩开帘子进了屋里。
……
低垂的幔帐里,绸缎锦被下露出一截枯藤般细弱的腕子,红英小心地将腕子挪回被中,侧过脸,却无声地落出了几滴泪。
这次小产极大的损害了顾扬灵的健康,好容易养在身上的肉膘,一夕之间全没了影踪。她愈发的瘦弱,面色凄白如鬼,单薄的好似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起。
眼下屋里头只有红英一人贴身侍候着,嫣翠不顶用,见得那铜盆里的婴儿尸骨,立时便晕了过去,如今躺在小屋里,还要红儿分一部分精神去照料她。
把东院儿里的事儿都想了一回,红英抹干了泪,转脸又去看顾扬灵。
顾扬灵是醒着的,睁着一双眼,正看着帐顶默默出神。那上面是嫣翠专门纹绣的瓜瓞绵延,才刚挂上去没一个月,可她的孩子……顾扬灵微闭上眼轻轻喘了口气,红尘凡世里,她再一次成了孤苦伶仃的可怜人。
红英瞧见她闭了眼,面上难掩哀愁悲戚,在被褥底下用力地握住那只冰凉沁骨的手,心里百转千回,嘴上却也只能劝慰:“姨奶奶莫要太过悲伤,郎中说了,好生调养,孩子还会有的。”
许是外头起风了,廊下的琉璃铃铛串儿“叮铃铃”的作响,清脆悦耳,叫顾扬灵一阵恍惚。好似又回到了那个秋日的下午,嫣翠一脸细汗地跑了进来,红着眼圈告诉她,太太要把她许配给薛三爷那个病秧子。
一晃眼,都过去一年多了,可她的处境,兜兜转转几个来回,却还是那样惨然。
顾扬灵浅浅一笑,那笑却好似天边的一抹浮云,那样轻淡,仿佛下一刻便要消失不见。她缓缓地张开眼,看着红英,想哭,却是眼干的难以再掉落出半滴泪水,不由得苦笑道:“再多的孩子,也不是这一个了。”
红英顿时心酸难耐,泪珠子一下就流了出来。
外头的廊下琉璃铃铛串儿仍旧在响,顾扬灵却慢慢变得平静,只一双眸子忽闪着幽深冷光,好似将要出鞘的寒冰宝剑,清亮锐利。她看着红英缓缓道:“你莫要只管哭,我这儿还有事要嘱咐你去做呢!”
红英立时擦干了眼泪,清清嗓子,道:“姨奶奶只管说,我定会办好的。”
顾扬灵点点头,软软地朝她轻笑:“这事儿我不交给嫣翠,那丫头性子不行,不比你,向来眼尖心细,又是稳当可靠的。”反手紧握住红英的手,道:“你靠近些,这事儿和我小产有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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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正院儿的堂屋里,薛二郎端着一杯茶慢慢抿着,隔着一张沉香色木桌,闵娇娥半垂着头,大半的脸隐在阴影中,并不能觑探出半丝神情。只一双素手拢在一处,正搁在膝上,纤长细指上纠缠着一截长长的丝绦,在指尖绕啊绕的。
薛二郎似乎渴极了,一盏茶很快便见了底,招呼屋里头的丫头:“续茶。”
薛二郎越是自在,闵娇娥心里就越是慌乱,她思来想去,却愈发的不敢往薛二郎那边转眼去看,心里由来一阵心慌,想起昨夜苏氏的话,闵娇娥蓦地哆嗦了一下,她那婆婆,该不会把什么都说了吧。
又饮了一杯茶,薛二郎将茶碗置于桌上,阻止了红香再次续茶的意图,挥手遣退了屋中的随侍,眸光转向一旁的闵娇娥。
他看过来了!
闵娇娥急速地掀起眼皮往薛二郎那边儿扫了一眼,瞧得他一双幽幽暗暗恍如深幽洞穴一般的眸子,立时偏过脸去,心跳如雷。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脑中一阵懵然,闵娇娥心想,他这是来找她算账的,她该怎么办?
堂屋里一时异常寂静,只听得更漏缓缓的“滴答”一声,却好似千万斤重物兜头砸落,直叫闵娇娥不堪重负,喘不过气来。指尖上纠缠不休的丝绦被死死勒在细白的雪肤之间,闵娇娥猛地闭上眼,手上用力,几下便扯了下来。
都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知道便知道罢,他还能把她怎样?杀了她不成?
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闵娇娥再次睁开眼,心下已是平静。唇角慢慢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抬起头,缓慢地转过脸去。
她道:“往日里吃罢晨食二爷便会匆忙离去,今日迟迟不离开,是有话要与妾身说吗?”
薛二郎从方才便一直看着她,见她如此,忽的笑了,而后转过脸,望着门外的庭院慢慢道:“我以为,爱妻你会有话要同我说呢!”
闵娇娥笑了笑:“难得二爷得了空闲要与妾身说话聊天儿,只是顾妹妹那里刚刚没了孩子,妾身身为主母,总要去探视一番才是。”说着,流波般的目光落在薛二郎的脸上,柔柔道:“若是二爷今日无事,不如随着妾身一道同去,与顾妹妹排解忧思……”
“排解忧思?”
薛二郎一字一顿慢慢重复着这四个字,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伏在桌面上,笑得眼角都流出了泪花,不时还拍打着桌子,只一双桃花眸子里,不时掠向闵娇娥的视线,却好似隆冬腊月天儿里,最锋利,最冰冷的一截冰锥。
闵娇娥慢慢苍白了脸,指尖蜷缩,心里头莫名地生出了一股子绝望的凄惶。
外头廊下悄然站立的红香绿玉齐齐打了个冷战,殷嬷嬷同她们立在一处,只是苍老的面容上异样的平静,一双眼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二郎笑够了,抽出帕子拭拭眼角,又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放在桌面上慢慢推了过去。
闵娇娥见得他脸色渐变,冷凝阴寒的目光直勾勾望着自己,不觉身子一颤,拿起那张纸一瞟,顿时呆住了。
见得女人犹如遭受了雷劈电击一般目瞪口呆的表情,薛二郎满意地笑了:“我本想持刀而来,一刀杀了你这毒妇,可又一想,你若死了,我顶着杀妻的罪名又如何鼎立门户,持家立业?思来想去,你这条命我还当真是要不得。可你这女人我也着实不愿意再见,不如你收拾包袱归家得了。夫妻一场,你心思鬼魅,戕害我的宠妾,我大人大量,立休书与你恩断义绝,你看,我的心肠当真是太软了些。”
闵娇娥此番才愣过神儿,缓过了气儿,耳边听得薛二郎厚颜无耻的一番自夸,不由得冷冷一笑——他不杀她,还不是惧怕着她身后闵家的权势,虽则父亲转眼变作无情,然而她一日姓闵,父亲那副好面子的性子,哪里能容得下闵家女被个商门户休弃归家。
她才不怕呢!
性子一起,闵娇娥登时找回了当初她和林姨娘称霸闵家后宅的嚣张。把休妻书扔了过去,闵娇娥抿着殷红檀口微微含笑:“二爷要休我?行啊,待我修书一封告知家里头的父亲,此等大事,总是需要长辈做主才是。”
薛二郎登时阴沉了脸,这是拿闵县令压制他?亦是冷冷一笑:“你犯了七出之条,好忌妒不容人,且残害家中妾室,残害我的子嗣。便是到了你父亲面前,想必你父亲也无话可说。”
闵娇娥不以为然,慢悠悠站起身来,镇定地看着薛二郎:“休妻是大事儿,二爷不如和太太商量商量再说?”
这贱人!
薛二郎见得闵娇娥面容上的无畏,又听她语气颇有些肆无忌惮,甚至还带了些挑衅的意思,由不得眼色不善起来,额角甚至也有青筋不时迸起。
闵娇娥这会儿也是想清楚了,这位薛二爷向来精明睿智,然则碰上那位顾氏,便会时不时昏聩一下,变得滑稽可笑起来。此番估计也是如此,脑子昏掉了,才会一大早就拿着休妻书过来羞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