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节(1 / 2)

太祝就像是夜晚的烛火,熄灭之后又会点燃新的一根蜡烛。他是这样理解的。

当然,每一根蜡烛都是不同的,每一个太祝也是不一样的,但那时候的他并不在意,反正他只知道他身边永远都会有个女人陪着他一起在太阴宫中度过漫长岁月就够了。

有些时候送到他身边的太祝候选人会让他感到熟悉,那是云月灯的转世。云月灯在轮回之后成为渔夫的女儿、农妇的女儿、商贾的女儿、贵胄的女儿,但不管是怎样的出身,她终究会被命运推到他的面前。

每一次转世后云月灯都会有新的容貌,也会完完全全的忘记他。她在他面前睁着纯澈无辜的眼,等待着他来挑选她成为他的主人。

银发聆璇其实和云月灯并没有多深的感情,他被本尊送到云月灯身边时,云月灯已经是衰朽的老人了。她命人将聆璇的一对眼珠打造成了耳珰,但她自己不曾佩戴,因为在那不久之后,她便老死在了太阴宫的正殿。因为契约的缘故,白玉眼永远都需要认云月灯为主,哪怕她转世轮回,契约依旧附着在她的灵魂之上,所以之后每一代太祝更迭,棺材从太阴宫抬出,轿辇将年轻的小姑娘带到他面前时,他都必需留意,这其中是否存在着云月灯的转世。如果有,那么不管他有多喜欢其余的候选者,都必需无条件的挑选那个转世来做太阴宫的新主人。

最初银发聆璇对这项契约并不满意,他甚至想过故意使坏不让云月灯的转世成为太祝。可是后来渐渐的,他开始喜欢上云月灯,每当云月灯的一个转世死去之后,他都会在心里期待与她的下一次重逢。

至于为什么会喜欢上云月灯……那是因为七千年来,在寂寞的太阴宫中,只有云月灯可以算是他的老朋友。每隔数十年她就会以全新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一次,虽然记忆不同性情不同、但那都是同一个灵魂。七千年的光阴,对于银发聆璇来说就是一个与云月灯不停的重逢又不停的分开的过程,他在这一过程中渐渐懂了什么是思念、什么是喜悦。

七千年来,坐在太祝位子上的自然不可能永远是云月灯。灵魂的轮转需要十余年甚至上百年,云月灯不在的时候,太阴宫的主人是形形色色的女子,但她们都不足以让银发聆璇记住。更不足以让他在意。云月灯和她们是不同的,不同在哪他也说不上来,但至少每一任云月灯的转世都不会被困在深宫之中,她会带着他一同踏足大江南北,去见识各色的风光。

“你喜欢这山河么?”他问过很多个转世。

得到的大多是肯定的回答。

喜欢,正因为喜欢,所以要拼尽全力的去守护。

也有转世说不喜欢,山川江河是什么面貌,与她无关。但即便是这样,那些不喜欢这天下的转世们仍然希望天下安定,因为这世上,总有她所眷恋的人,唯有山河宁好,她所爱的才能太平无忧。

银发聆璇感受到了,每一任云月灯的转世回到太阴宫都带有目的,那目的是什么他不清楚,但总之不会是为了替他排解寂寞。转世们踏遍九州山河,似乎像是要寻觅什么,太祝的仪仗队中永远秘密带着一伙匠人,转世们在哪里停留,便会下令让匠人们在哪里深掘,然后在地底修建宫殿。

这是秘密,也是我每一世轮回所肩负的使命,嘘,不要说出去啊。她对着银发聆璇微笑。

银发聆璇不由自主的点头。他是聆璇的眼睛,有着从本尊那里继承来的骄傲,虽然名义上认了太祝为主,但实际上很少有太祝真正指挥的动他。唯独在每一世的云月灯面前,他格外的乖顺。

仔细想想,这或许是因为他其实早已在心底接纳了云月灯,在他的理解中,他与云月灯是“共生”的。本尊将他和他的兄弟赠送出去,是希望他能作为那个失明老妇人的眼睛代替她看清这世界,可在此后七千年的岁月里,云月灯的转世更像是他的双足,她带着他看遍了山高海阔、见证了世俗人情。

云月灯的转世几乎都会死在太阴宫外,死在寻觅的路上早夭的命格让她们很少有顺利活到三十岁的。偶尔也有云月灯的转世尽管在种种机缘的推动下成为了太祝并且记起了自己生前的事情,但她们决意反抗命运。

这世上有千万人可以与情人终老、可以生儿育女、可以平淡度日,凭什么我就要背负上前世的使命?若这人世少了我一人的努力便会被毁灭,那就让它毁灭好了。

然而每一个试图反抗命运的转世,都会被杀死。杀死她们的是一个叫做曈的女人,那个女人带着一身的魔气,不管银发聆璇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从她的手上救回那些转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平静的微笑着,将满眼不甘的女孩勒杀,然后又用那种风轻云淡的口吻对银发聆璇说:这一世出了些意外,不过没有关系,你耐心的再等个十几年,云月灯的魂魄去冥府里走一遭,忘却了前尘之后会又一次的投胎转世,然后走到你的面前。

银发聆璇不知道那个叫曈的女人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要杀死那些试图反抗宿命的转世,他曾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而这个多次杀死过云月灯转世的黑衣女人却只是笑着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是爱她,还是更爱这天下?”

这个问题简直让银发聆璇感觉到莫名其妙。那时候的他并不懂得什么是爱,人世间的爱分很多种,但他自认为对云月灯没有任何一种。爱天下那就更谈不上了,天下指的是什么他都不知道,如果指的是山山水水,他最多是喜欢看风景而已,如果指的是生活自山水之间的苍生,那他更加不在乎了。

第153章吞食

可是,他不知道他的兄弟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心中有了“爱”这种感情的。

七千年来他们总在一处,所见到的是同样的人、所经历的是同样的事。他以为他们的心始终是一块的,对方想的是什么他清楚,而他脑子里是怎样的念头对方也明白,然而从某个时刻开始,他读不懂自己兄弟的眼神了。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让人意外的事情,毕竟,在与本体分离之后,他们便是各自独立的个体了。他们虽然形影不离,但心终究会离彼此越来越远。只是他一直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更没有想到,他和他的“兄弟”居然也有分开的那一天。

云月灯不停在轮回之中与他们重逢又分别,每一世都继续着前世未完成的使命。但即便观察了七千年,他仍然摸不准她究竟是要做什么。他在某一世她濒死之时问她,这仿佛无休止一般的轮回何时是尽头,而那个因为病弱即将死去的女子摸了摸他银白色的长发,虚弱的微笑,“也许很快就要结束了,到时候,你就可以……自由……”

不,她错了。云月灯的转世也并非每一世都聪明通透,这一世的她就没能猜出他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要自由么?当然不,他一直都是自由的。虽然的确是有一重契约将他束缚在了太阴宫,逼迫他七千年来一直为太祝所用,可是如果没有这重契约,他就真的失去了生存下去的意义。这世上没有谁再需要他,难道他要回归本尊体内么?还是漫无目的的浪荡在人世间,做一片水中漂萍?

他不想要这样的自由,他想要的是……结束她的折磨。

尽管对于他来说,她每一次死去都是短暂的分别,可是于她而言,每一世的死亡都是生命的终结。即便他只是一枚冰冷坚硬的玉石,七千年来反反复复的看着她倒下,也终究会有不忍。

他见过许多一生美满的女孩,她们幼时降生之时被父母捧于掌心爱若珍宝,成年之时出嫁,价得如意郎君,琴瑟和睦,晚年之时又有儿孙饶膝,亲朋在侧。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是不是云月灯想要的,但这样的生活似乎是大部分凡人女子所渴求的。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她也能拥有这样美好的一生,而不是每一世都以太祝的身份孤独的死在他的怀中。

她说,快要结束了。

这结束意味着什么?是意味着七千年来她一直在做的那件事情即将成功,还是……

很快他明白了什么是“结束”。这一次他等了八十年,八十年间换了两任太祝,然后她才以十四岁小女孩的模样重新站到了他的面前。他一如既往的挑选她成为了新的太祝。

这一世她姓朱,成为太祝之后的尊号是“月长明”。她和之前数代并没有多大的区别,性情稍显文静,笑靥温柔如春,在做了太祝之后没多久就如同过去那样,被那看不见的命运之手指引着翻阅完了太阴宫中留下来的全部经卷,得知了自己的前生和这一世要完成的使命。

知道这些之后,面容清秀神态稚嫩的女孩呆呆地坐在太阴宫的最高处发了一天一夜的呆,最后是他实在忍不住,从她耳垂边的玉珠珰中化形而出,问她:“你不去吃点东西或是喝口水么?难道是不能承受这样的命运,所以决心饿死自己?”

他只是随口说笑,七千年过去,他也会讲玩笑话了。

可是那小姑娘竟然认认真真的说:“是有这个打算。”

他错愕的看向她。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是云月灯的转世,我为什么不可以平静安宁的度过这一生?从小在家中,我便是那最不起眼的孩子,我天资平平、相貌平平、出身平平,族中没有谁看中我,也没有谁喜爱我,哪怕是我的父母都有各自偏宠的孩子,而我永远都是被忽视的那一个。参选太祝只是来走个过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被选中。可是一朝之间我就登上了这至高的太阴宫,然后你告诉我,我的前世是云月灯。”女孩露出了一个不知是笑还是哭的表情,“我不习惯荣耀加身更不习惯万众瞩目,我就想默默无闻的活着,这世上没有人喜欢我,我便做角落里无人问津的野草,自在的生长、自然的凋落,这就足够了。我凭什么要为了我并不熟悉的天下苍生,献出我的命呢?”

他伸手摸了摸这姑娘戴着沉重珠冠的头发,想要说些什么安慰她,可曈那漆黑的身影却又一次的浮现在他心头,他叹了口气,无奈的告诉这个姑娘,“……这是命运,命运是不能反抗的。”

很多年后银发聆璇仍会深深地感到后悔,他不该在月长明面前说出这样一句话,他应该在那时握住她的手,然后带着她杀出太阴宫去,什么见鬼的命运、什么早已注定的死亡,都不要去理会,他就该一心一意的带着她走,从太阴宫这座华美森冷的囚笼中杀出去,无论是谁都挡不住他们,就算是曈来了,他也该豁出去与那个女人同归于尽。

当时他什么也没做,眼睁睁的看着小姑娘眸底的光辉熄灭。

太祝月长明,原名朱樱,这个名字中带有“樱”字的女孩,一生短暂的就仿佛是春时的樱花。她的精神死于那一日,死于他告诉她命运无法反抗的那一日。

而她的身躯……

死在二十年之后的羽衣之乱中。

那时她已经三十多岁了,京中许多的贵妇人在那个年纪都如盛极的牡丹一般绚丽,而对于云月灯的转世来说,三十多岁就已经等于是晚年。早夭的命格如同一根用丝线悬在她头顶的利剑,随时会落下来劈开她的头颅。

可是他没有想到,死亡居然降临得那样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