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秋听后障扇笑起来,一敛方才的愁容,“这倒是和韩相公半点不像,韩相公可不是个好色之人。”说着,朝谢昭柔挤挤眼,“奶奶不知道,他头回到我们那里去,险些被云禾奉承得吓跑了,谁知一出去,就撞上了我们雏鸾,”
那谢昭柔将雏鸾望一望,笑眉慈目中,略有惋叹,“合该二哥与她有这段姻缘。芷秋姐,你只管去,二娘交给我你放心,回去叫妈妈也放心,就是二哥不在了,我也不会亏待了她的。前些时因着忙,一时没照管得到,我已经将那起没王法的下人都收拾了,重换了两个老实的丫头伺候二娘。”
眼看雏鸾在一旁笑得灿烂,芷秋面色伤感起来,“谢谢你,昭柔,你麽是个再好没有的人。遇见韩相公、遇见你,都是我们雏鸾的福气。”
正说话,倏听人来报陆瞻归家,谢昭柔赶忙拉着雏鸾辞去。芷秋将二人送出院门,就站在门上等,片刻见陆瞻的脚步穿越花海过来,仿佛是走过人海川流,来到她面前,将她抱一抱。
芷秋抬眼眱他,满是不舍,“现在走?”
“嗯。”
二人踅回房内,但见室内空空,虽有妆台静在,芳屏依旧,却像缺了一大半,使偌大的一间屋子更空旷起来。
陆瞻将她拉到榻上坐着,“旨意这两日就到,我大约会在狱里羁押三两日,然后起解回京。出城那天,你别来送我。”
彷徨失落之余,芷秋因问起:“是谁押解?”
陆瞻淡淡一笑,撒了个慌,“不知道,大约是按察司的人,或是府台的差官。你放心,到京就好了,镇抚司是我的人,诏狱里太平得很。”
“好。”芷秋陪着一抹笑,折颈在他肩头,将满屋子岑寂的床榻案椅都瞧了一遍,“我从小没有家,这里是我的第一个家,一时还有些舍不得。不知道将来还回不回不得来,你瞧这些家私,都是咱们成亲时新打的,那个面盆架,还是妈给我陪嫁来的。”
“你这是傻话,这房子是祝斗真当年送的,一应地契房契都过给了我,就是我的私财,案子过去,朝廷还是要放还给我的。只是到京后,我的任期也将满了,咱们就住在京城了。京城的府宅比这园子还略大一些,只是家里空,现在没个人打理,就是管家操持着,往后接了你去,家中就你这么位女主人,少不得还要劳苦劳苦你。”
芷秋哽咽两下,复笑起来,“我不怕劳苦,就怕没地方劳苦。”说着,就将脸偏来埋在他宽阔的肩上,“陆瞻,我有点怕,万一出什么事情,我就是个寡妇了,没人照管我,我要受人欺负的。”
“你不也说是‘万一’吗?”
陆瞻搂着她笑一笑,星辉在他眼里散落,撒满她一时的黑暗的心中,“哪来这么多万一?那么多九死一生的时刻我都挺过来了,况且这样已经万般周全的境况?就是我想死,天下还有事情等着我去办呢。”
芷秋匆匆抹两把眼泪,怕他看见自己苦涩的笑,刻意用扇遮挡着脸颊,“那我呢?你只想着天下人,就没想想我?我是你的结发妻子嗳,哪有你这样没良心的?”
“天下人,自然就包括了你。”
她还不满意,扇下瞥下了嘴,咕哝了两句,“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舍不得说两句好听的。真是比烟雨巷那些个客人还不如,人家张口就是一江一河的爱意,你好像一字值千金,平日里就说句好听的,后头也要跟着几句玩笑话……”
陆瞻垂下头,“让我斟酌斟酌啊……”绞尽脑汁想了半晌,抬眼见水乡烟雨的扇面上掬出她一汪桃花眼。
他笑一笑,将一个胳膊搭在拓飞鹤的扶手上,“净身那天,我痛昏了过去,看见黑暗中好像有什么在闪烁,现在想来,大约是你的眼睛。”
芷秋含泪的眼嗔一嗔,“你这是虚头巴脑的话,那时候你还没遇到我呢。”
“奉承话这玩意儿不都是虚头巴脑的?”
春意染在陆瞻的眉目,长满温柔与深情,他知道他不必说芷秋也会懂。但他还是吻在她藏在烟雨景色扇面底下的唇,将终身的爱恋换一句表达,“我的半生好像一直被流放在飞沙扬砾的荒漠里,因为遇见你,才走到春水碧于天的江南。”
冥冥中,他闯过那么多九死一生的灾祸,好像就等着命运的褒奖,赐予他英勇者的荣耀——而芷秋,正是这个无上的荣耀。
▍作者有话说:
陆大人不会死的,HE、HE!小可爱们不要慌!
第90章前程如火(二)[VIP]
“有旨意……!”
一声高亢而尖利的嗓音刺入十里水烟,并拉开一片无声战场。沈从之是满目硝烟中气势如虹的年轻将军,穿着鲜红的补子袍,锦绣纹路蜿蜒地攀登出一条仕途,妄图直抵权力中心。
撒了半堂的日暾里,他双手撩了衣摆带领着布政司大小官员跪下去,锵然发声,“臣,沈从之尊听圣意。”
那位宦官挺着浑圆的肚子,请出绢轴,拨开了一层血雨腥风,“圣谕:苏州织造局提督太监陆瞻!滥用职权,擅毁圣誉,祸乱苏州,朕闻讯,不胜愤怒,着布政司参政沈从之捉拿到案,即刻押送进京交都察院审讯!”
“臣沈从之,谨领圣意!”
圆滚滚的太监将绢轴复卷起,哈腰搀起沈从之,“小沈大人快请起吧,接了旨,就赶紧差人拿办吧,皇上和许公公都等着呢。”
沈从之接过玉轴,将他迎入内堂,“公公远道而来,且先吃杯茶,下晌家中摆席,为公公洗尘。不知许公公在京可好?或是我父亲有什么话交代没有?”
“好好好,都好,沈阁老身体康健,叫代话儿给大人,异地为官,须得小心谨慎,多念民生。许公公也好,来时许公公还叫咱家代为问候小沈大人。”
二人内堂稍稍寒暄,沈从之着人将太监领回家中暂歇,差人叫来窦初,于下晌带着几十官兵与其一道往织造局宣旨,不想织造局无人,又遐暨浅园。园中正值开到蔷薇,落尽梨花,隐隐林鸾,仙府人家。
陆瞻早在正厅恭候多时,穿一件柔腻腻的黑色大氅,半遮蝶翅蓝直裰,发髻高束,未戴冠子,只绑着普蓝巾子,衬着楼外白云,窗外翠竹,闲云野鹤一般,捧着茶朝沈从之笑剔一眼,“我猜沈大人也无心吃茶,我就不虚请了。”
那沈从之蹒步进来,背着一只手,稳步间,迫切地想要压他一头,“茶就不吃了,想必你已经得了信儿,咱们这么多年的朋友,就没必要讲客气了,跪下听旨吧。”
在陆瞻撩衣落跪的一行里,一种优越感在沈从之心头油然而生,他刻意杨高了嗓音宣读上谕,高昂得仿佛是胜利者的宣告。
这厢读完,仍不忘讥讽他两句,“冠良,真没想到,咱们自幼一齐长大,还有个‘京师双杰’的称号,大了后,命数却会如此天差地别。打小的情分,皇上叫我拿你,我也于心不忍,”说着,朝窦初挑去一眼,“所以我特将这个差事交给窦大人来办。”
陆瞻也朝窦初扫过一眼,像看一粒尘埃,眼中无物,“钦命难违,既是打小的交情,我自然能理解沈大人的苦衷。他日我若是死了,膝下无后,少不得还要沈大人惦念旧情,往我坟上烧点纸。”
顷刻,沈从之脸色冷下来,将腰板端得笔直,“冠良说话老是这样暗含讥讽,得了,今儿这时候,我也不跟你计较。我呢,也不叫人上来押你,你带了镣铐跟窦大人走吧,地方你也熟,府衙大狱,先在那儿待两日,窦大人收拾好了就押你上路。”
那窦初一招手,即有两个差役上来铐了陆瞻。即使这般,他的目光也从未在窦初身上多逗留一瞬,仿佛他只是阳光里一捧烟尘。
香烟袅袅,罗帏锦帐,与官场的萧杀之气比起来,女儿乡的玫瑰甜香即便是冷的,也带着温柔。
随着卸下的一身繁琐官袍,也卸下了沈从之在陆瞻面前总是精心装点的随意。如是换了件常服撩开帐,见云禾懒枕在床上,睫毛规律地扇动着,却不回头看他一眼。
失落中,他得意地笑一笑,“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件事儿的,但还是说了吧。也好劝劝你,别白费力,你除了沈家,哪还有地方去?”
云禾偏来脸,满不耐烦地瞥他一眼,“有话就讲有屁就放。”
他脸上的笑容像碰倒刺的触手,稍稍收拢,又放开,“你姐夫被拿办了,马上就要拿到京城去交与都察院审查。案子审下来,少不得就是抄家问斩,届时你姐姐也要充了公。你同我在这里斗气,无非是想我放了你,你再往他家去。别费心想着了,我就是放你出去,除了继续落籍为倡,你没有别的出路。”
说话间,他走到四面墙间,将满室烛火点亮,温暖的假象中一回首,就看见云禾冷冰冰的眼,“你目无王法,迟早会遭报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