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窗被支开,有松风竹影之声传进,月色流照,红烛染染。一室清辉雅致。眼前的男子面如冠玉,眼若星辰。似乎先前在崖上发生的一切都化作了梦幻泡影。
“来尝尝这道炙肉,我这儿的厨子啊,可不输城里筵沁楼的大师傅。”
“好,唐大哥也吃。”
桌前的瓷碗,小山似的堆满了各色荤腥,其实福桃儿不惯吃这些,只是觉得气氛怪异。她心中不安,也就只能低头多多吃菜,却是一口酒都没有碰。
唐晔却是个酒坛子,喝酒吃肉爽快无比,一杯接着一杯,他看福桃儿的眼神也逐渐现出了痴迷和贪恋。
自5岁被人扔进这匪寨起,他日日与刀光血影相伴。莫说读书了,几乎连字也是写不全的。两人其实没什么能说到一处去的,这会子风平浪静,和和气气的坐着,福桃儿又因着心中戒备。不论他说什么,也只是三言两语地应和。
所以很快,唐晔也发现自己说话粗俗,实在是找不出什么能再同她说说的。
既然话不投机没什么可说的,那他索性直接动手好了。
撤去了菜肴酒桌,福桃儿被他逼到了琉璃榻边。唐晔伸手直接掐上了她腰侧,笑得眼底灿然:“怕什么,过了今夜,你就是这匪寨的新夫人了。”
“放开我,你喝醉了。”她用力推了他一下,反倒将自个儿摔在了榻上,“唐大哥,你先出去,咱们来日方长。”
男人顺势将人从榻上捞起,丝毫没有将那点挣扎放在眼里。带着醉意,他轻笑:“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他吗?”
桃子推拒的手僵在当场,还没回话,一双大掌重重的揉在她后腰上侧:“就是因了这儿。”
在她的后腰上,是原先藕生苑的掌事婆子点的朱砂。福桃儿心下大惊,开始不由分说地挣扎,踢打起来,回应她的却是被重重地扔在了雕花床上,直摔在后腰处,尾椎骨一阵酸麻。
男人走上前去,轻而易举地化解了挣命似得踢打。撕扯间一不小心打落了床边的钩子,暗红色的幔帐尽数垂落下来。烛火黯淡,透着红光,照在她柔韧白皙的侧脸上,勾的唐晔心底的念头更甚,手上动作也粗暴起来。
“我救过你的命!”
“所以你现下能活着躺在这儿。”
深渊里滚打了一辈子,当日绝境里的巧遇,让他震惊于这世上还有这般不计回报的善念。爹娘姊妹。兄弟师友,他一个都没有。唐晔只有手中的剑,还有如今效忠于他的半个山寨的兄弟们。
抬手沿着额发一路蜿蜒抚到她唇畔,唐晔的眼中泛起怪异的痴迷和狂热。过两日他便要起事,若是败了,他便会万劫不复。
一切的杀戮和不断地往上爬,皆是为了生存。是以今日,他几乎是带着些病态的癫狂,想要试着将这点善念永远的刻进骨髓里。
在这种陌生而狂乱的眼神里,福桃儿晓得她是在劫难逃了。原来自己去岁,救下的,是一头恶狼。
……
很多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被人欺辱的很够了,直到裂痛传来的那一刻,心头涌上死灰茫然,第一次有些怨恨自己的生身爹娘。
她猛的睁大细长的双目,紧盯着纱帐顶端绣着的莲花图案。莲花在佛教里是清静之意,此刻这么瞧着却更是徒增烦恼和讽刺。
难道老爹说的善恶有报,她信了这么多年,到底只是一句空话。
“怎么不说话?”男人心愿达成,一扫数月来的紧张和劳顿,心情颇好。他放柔了些力气,有心想与她私语几句,可身下人只是默然。他是个粗人,当即哼笑一声,也就懒得多去猜度她面上神色,尽顾着自己动作了。
一连半月多,等她腿间的疼处已然消磨无踪,还来了月事。这处山峰上的屋子都无人再造访过,除了能见到每日来送饭菜的仆人,她就像与世隔绝了一般被遗忘在这处角落。
直到八月初五这夜,山下忽然燃起熊熊火光,喊杀声四处皆响。意识到许是机会来了,福桃儿连忙换下了偷偷藏着的一套男装。
可才将网兜子带上,门就被人一脚踹了开来。进来的两个劲装带刀,正是那日崖上与她对视的死士。
“匪寨已破,夫人速速与我们离去。”两个死士面无表情全然没有在意她的男装。
这一日火光燃遍了山门内外,人头滚落,毙伤寨中土匪三千余人。直杀的喊声震天,连平城西北郊都能隐约见到些痕迹。城内人心惶惶,皆是彻夜未眠,都以为这响动,是鞑子兵大军来袭了呢。
福桃儿被两个死士半是护卫,半是挟持地朝山下跑去。一路上时而涌出些残兵败将。两个死士刀法出神入化,人还未靠近,头便已分了家。
在这宛如战场的尸山血海间,直奔了一个多时辰。到山角一处凉亭时,生于承平的福桃儿,终于忍不住扶着柱子大吐了起来。恍然间她突然有一些理解唐晔眼中那种杀意的由来了。
顺着凉亭朝前望去,是一座抱厦,此刻围满了举着火把的人,背后的竹林闪动着耀目的火光。
这么多天来,她终于再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此刻唐晔正提着自己的龙吟宝剑,抱厦门口被人团团围住的是一个虬髯纠结的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一身骑装的女子,是雪歌。
那人就是山寨的大当家的扈炎德了,这是福桃儿第一次见他也是最后一次。隔着人群火把,还有漫天的喊杀声。他看到唐晔郑重地拱了拱手,两人没有说话,各自举刀极快地缠斗在了一起。眼花缭乱几十招过后,长剑赫然当胸穿过,又一气朝后退去,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透了那男人满脸的胡子。
“唐晔!”见他执剑走向雪歌,她本能地急喊出声。
男人回头,剑眉紧蹙,眸子中浸满了杀意和苦色。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迷茫了片刻,顿时又映上了些星光。
还没等唐晔说话,一道劲风袭来,他压下意识的抬剑挥去,一个纤细的脖颈,撞了上来。鲜血喷涌过来之前,唐晔的反应极快,闪身退了开去。
地上的男人于垂死中爆发出一腔哀鸣,迸发出最后一丝力气,想要去接女子倒下的身体,两个人叠在一起,鲜血便更快速的朝外蔓延开。
看着雪哥软倒在那男人怀里,她的眼中先是决绝哀怨,在断气的那一瞬,又分明透出欣喜满足。这一幕落在福桃儿眼里,在往后的一生中都难以抹去。
……
三年后,大盛朝景泰27年冬,鞑靼旧部与新王内乱,圣人遣靖远侯率二十万大军陈兵边境,由西北出生的新科状元佐之。
鞑靼王殿内,一身异族穿戴满头珠翠的福桃儿,被军士请到了主殿之中。她面色平和又带悲悯地望着王座上的男人。
这人剑眉星目,围着厚实的虎皮搭子头戴毡帽,正是三年前,云冈山上引兵剿匪的二当家唐晔。
三十年来鞑靼部落纷争派系众多。唐晔本就不是汉地人,而是老可汗脱脱不花的外孙子,幼年时父族败落,才被人扔去了两国交界处的山头上,自生自灭。
三年前,舅族兴盛便派了大将沙勒,以能否剿灭匪寨来试炼,最终扶持了唐晔成为鞑靼新任的可汗——一个傀儡可汗。
王殿内,沉默良久的年轻可汗,星眸如剑俯视着阶前的女子。
“失算了……老子要完了,你可会跟大嫂一样与我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