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泣不成声,面上泪痕未干,康熙一见,面色便沉重起来,示意娜仁进去,自己轻叹一声,在正堂坐了,招手叫抱着小孩子的嬷嬷过来。
娜仁强行平复心绪,走到寝间门前却还是不免腿软。
然而出人意料的,寝间内并没有多浓的血腥气,反而一股子淡淡的芍药花香,掺杂着梨花的清甜与香橼微微的涩,芍药花香本是极清淡的,却没有被另外两味压住,而是压住了那两味,使它们成为了衬托。
这香气娜仁头一次闻到,不由眉目一舒,看向炕旁,却见阿娆身上整整齐齐上下两截的袄裙外罩一件褂子,月白百褶裙上绣着大多的大红芍药,上身大红褂子的袖口却斜绣着一枝洁白的梨花,长发半挽半披,点缀着两朵梨花珠花,正是汉女闺中常见的装扮。
只是发髻后又簪着一朵大红绫纱扎成的芍药花,二者分别鲜明,分明是天差地别的两种风格气质,阿娆却也压住了。
她面上粉黛未施,肌肤洁白如雪,没有分毫血色,更添缥缈,却是从头到脚的大红芍药将她拉回了人间。
她手上也捏着一□□样的花,鲜艳的大红色被白皙纤细的指尖捏着,分毫没有喧宾夺主,她垂头看着那朵花,神情温柔得不像话。
听见脚步声,她徐徐回头来看,难得温和了眉眼:“贵妃娘娘。”她从容起身,不急不缓,动作没有分毫停顿迟缓,仿佛刚生完产的人不是她一样。
娜仁忙快步上前扶住她,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躺下歇着。”
阿娆执意挣开娜仁的手,她手上的动作有些虚浮,一双眼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叫娜仁下意识松开手,怔怔看着她。
看着她郑重其事地行了三拜大礼,娜仁忙扶她道:“我不敢当这个,你有什么事只管只说。如今你还是不要太过操心那些琐事,安心养身为要,不是说小阿哥先天里养得不错吗?往后长日漫漫,也算有个盼头。”
“我把他带到这世上,用我一条命、一身功力换他至少没有先天之疾,我对得起他了。如今,我要去陪他父亲,还要把他托付给可信之人,也算对得起隆禧在这世上的一点血脉。”阿娆握住娜仁的手,正色庄容地道:“隆禧常说您待他最好,如今我想将他这一分血脉托付与您,虽然……是我辜负了这份责任,但我也算对得起他了。他投了我们来,本是无缘的,但我强留下他,是不愿隆禧血脉断绝,如今也算得尝所愿,将他安排妥帖,我也可以安心去见隆禧。”
娜仁拧眉,“你这是什么话?隆禧若知道你……他必是盼着你长命百岁儿孙满堂去见他,而非黄泉路上双十年华。阿娆,你不要钻了牛角尖。”
“我没有。”阿娆神情平静,“黄泉路上太孤单,我去陪陪他。正好,也用这一身功力,无用之躯,换他血脉留存于世间,也算和美。只是——”
她再度拾起方才被她小心放在炕上的那支花,握在手上用指尖轻轻的摩挲,仿佛轻抚过爱人的脸庞。
阿娆最后只是长长再拜,恳切道:“愿您成全。……隆禧为他取了‘留恒’二字,便是他的名讳了。”
没等娜仁寻出什么好说辞来去安慰她,她已没了气息,只是过了身,手上还紧紧捏着那一枝花。
直到下人蜂拥涌入,娜仁盯着她手尖那一枝花,忽然想到那年春日,隆禧从她院子里搬走一盆极品芍药,说要去哄佳人展颜。
留恒……留恒……
那年冬日大雪,隆禧携了玩意来哄皎皎,她留他吃了顿暖锅,席间隆禧带着几分憧憬想念对娜仁说,他遇到了一个姮娥玉女般的美人,想与她相守一生。
“隆禧……阿娆……”娜仁缓缓回过神来,刹那间红透了眼,泪水止不住地流,哽咽着道:“你们两个好狠的心!”
耳边响起婴儿的啼哭,她回身一看,是康熙抱着那大红的襁褓站在她身后。刚出生的小娃娃自然皱巴巴、红彤彤的,小猴子似的,不过依稀还能看出脸型和阿玛的几分相似,娜仁心里发酸,好一会,忽地伸手将他抱了过来,对康熙道:“佟贵妃历练老成,便将宫务交予她打理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康熙却听明白了,复杂的目光坐在娜仁、已平静地躺在炕上的阿娆与娜仁怀里那孩子身上来回,最后只轻轻一叹,道:“阿姐你若养着他,又平添了不知多少事端。这孩子养在宫里,就和胤禛他们一处长大,没什么的。”
“宫里的孩子,不是天子子嗣,养在阿哥所,是怎样的?”娜仁抱紧了那个孩子,低低道:“我应下了,从此,叫他跟着我吧。也算是叫隆禧与阿娆放心了。”
没等康熙开口,她又道:“……玄烨,这是隆禧在世上最后的血脉了,他额娘是那样的出身,若不养在我身边,在宫里即便你千般看重,注定不会受人尊重。”
康熙闭闭眼,沉吟半晌,还是应了,只是哑声道:“皎皎前次打理的就不错,阿姐若是不爱管了,宫务只先交给皎皎,再有皎娴、皎定,也叫她们姊妹几个练练手吧。叫贤嫔、荣嫔协理,不会出什么问题。”
“是。叩谢吾皇隆恩。”娜仁抱着孩子深深一拜,康熙更觉心酸,伸手扶起她,声音低低地的,眸中含泪:“阿姐,这也是朕的侄儿。你……朕从一开始便只希望阿姐你好好的。”
皎皎在炕边,替阿娆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最后叫她两手交叠,摆出个端庄的姿势,方下了炕,敛衽向她行了大礼。礼毕,正听见康熙此语,便微微松了口气。
出宫一趟,抱了个孩子回来,永寿宫打扫偏殿的口信在宫中掀起轩然大波,佟贵妃登时整个人僵住,复又强压抑着笑意,端正坐着,姿态微有些扭曲。
芳儿将热茶斟与她,拧眉轻声道:“纯靖亲王唯一子嗣如今也叫慧贵妃养了去,大公主又素来得皇上疼宠,日后永寿宫势不可挡,只怕您要争也难了。”
“你懂什么。”佟贵妃深呼吸两次,总算恢复了平静面容,呷了口茶,道:“皇上眼看着忌惮博尔济吉特氏,慧贵妃养了纯靖亲王的子嗣,若是再发展下去还了得?当年纯靖亲王可是……又在战场上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如今前朝后宫不定怎么议论纷纷,再要角逐后位,只怕慧贵妃便没有那个好命了。”
她手不自觉轻抚鬓边的步摇,语气意味深长:“芳儿,预备好吧。只怕咱们这承乾宫啊,是要忙乱起来了,主理六宫的风光,却不该由她慧贵妃一人承担。”
芳儿面色一喜,忙笑着一欠身,“是,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事还没准呢,先恭喜了,可像什么话。”佟贵妃口中如此说着,面上的笑意却不由浮现出来,微微一抬下巴,深吸了口气,两手交叠置在席上,摆出端庄雍容的姿态来,当真是凤仪万千,只差头上三寸凤钗。
然而她所期望的到底落空了。叫三位公主打理宫务,荣嫔、贤嫔协力照管的旨意一经下达,原本热闹繁华的承乾宫彻底成了笑柄,佟贵妃端着茶碗的手一颤,一碗热茶尽数便宜了身上新做的大红袷袍。
见她面色微僵,芳儿忙屏退下人,她方一掌狠狠拍在炕几上,“皇上宁愿将宫务交给大公主,也要抬举慧贵妃,不愿给本宫脸面吗?”
想也知道,皎娴、皎定二位公主尚且年幼,三位公主中能拿主意的便只有大公主皎安一个,而大公主自幼承教于慧贵妃膝下,又早有打理宫务的经验,贤嫔与荣嫔不过走个过场当个花瓶的用处,真正拿主意做主的,自然是大公主与她背后的慧贵妃。
佟贵妃原本的万般打算皆落了空,见身边只有芳儿这一个心腹,方才显露出不甘来,胸口剧烈起伏着,摇晃的步摇流苏彰显着主人的心情。
芳儿忙拿帕子沾她衣服上的水,一边为她顺着气,一边轻声劝道:“不过是个宫权罢了,不值当,不值当。”
“不值当?你懂什么!”佟贵妃眼眶微红,面带不甘:“眼看十九年了,等到了二十年,孝昭皇后逝世便满了三年,依当年仁孝皇后逝世的例,可以另立继后。当年孝昭皇后便是在那三年里主理宫务,然后名正言顺地册为皇后。这将近两年的时间,我眼看着慧贵妃手握宫权,万般不甘,使尽了多少手段也没个效验。如今眼见看到点光亮,不想皇上竟那样偏心她!宁愿把大公主抬举起来,也不愿看看我。我可是与他血脉相连啊!若是姑母还在……若是姑母还在,我又岂会是今日这般处境?”
芳儿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只能道:“大公主毕竟到了年岁,便是寻常人家,也该是学着主事的年纪。……皇上既然没让慧贵妃主理,便可见对慧贵妃的不满,您还是有机会的。”
“……大公主,对,大公主!”佟贵妃被她提醒得眼睛一亮,喃喃道:“皇上素来最疼惜大公主,这样的关头,又把宫权给了大公主,若是大公主与慧贵妃离心——”
她面色神情复杂,芳儿一惊,忙问:“您的意思是?”
“此时还需细细从长计议。”佟贵妃心中拿定了主意,摆出端坐的姿态,微微笑了,“就等着永寿宫那边的消息吧,看看咱们慧贵妃娘娘是不是当真把纯靖亲王之子视若己出。”
康熙只说了一句慧贵妃养育纯靖亲王遗孤劳累,不忍其再过多操劳。
但既然将这大权又交给了大公主,便可见永寿宫未遭皇帝摒弃。
故而娜仁这边还是热闹着,因添了个人口,又要增添许多宫人伺候,康熙的意思是一切比照当年他阿玛的例,便是如宫中的皇子阿哥一般照顾。
因娜仁将这孩子抱回来的事,太皇太后心情颇有些复杂,盯着她道:“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见她神情严肃,太后忙出来打圆场,“不就是养个孩子么,有什么大不了的。皇额娘您没见到,那小娃娃确实可爱得紧,倒和他阿玛小时候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