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婉坐到邓瑛身边,“你信不信……”
“嘶……”
杨婉无意间碰到了他好没好全的伤处,他一下子没忍住,倒吸了一口气。
杨婉忙站起身,“完了,我碰到哪儿了?”
邓瑛梗着脖子没出声,却下意识地拿起杨伦的《清田策》往腿根处挡去,这个动作到是让杨婉想起了第一次进到他的居室。邓瑛坐在床上,也是这般僵硬地举着一本书。
“坐我对面,好吗?”
他说着,轻轻地换了一个坐姿,“要不要喝水。”
杨婉明白他在岔话题,便接过话道:“要。”
邓瑛伸手倒了一杯茶递给杨婉,自己也斟了一杯。
“殿下好些了吗?”
“好多了,所有人里,就属你的伤病,养起来最难了。对不起啊,我给你们出馊主意,又害了你。你要是觉得想不通……”
她说着伸出一只手,“要不要打回来。”
邓瑛摇头笑了笑,将一颗雕芙蓉的翡翠玉珠子放到杨婉的手心,“给你。”
杨婉一愣,又听他道:“养伤的这几天雕的,也是定珠,可以穿在你的另外一块玉坠上,这是中和殿殿顶更换镇兽兽眼时留下的一点余料玉,玉质是好的,就是我不太会雕玉,有些地方刻得不好。”
杨婉将珠子移到灯下,那颗珠子不及指甲一半大,却精细地雕出了芙蓉花的花蕊和花瓣,玉虽温润,却比木头易碎难雕,她小的时候学《核舟记》的时候,只是惊叹古人精妙的工艺,如今手里就捧着这么一样精工之物,心中除了敬佩之外,还有收到礼物的欢愉。
“大明手工一绝啊。”
第54章冬聆桑声(七)我要为他计较,为他在……
“你愿意戴着就好,至于什么……大明手……”
杨婉竖起自己的一根手指,“大明手工一绝!”
邓瑛看她由衷开怀,温和地笑了一声,“你给我封的吗?”
“是啊。”
她说着取下自己腰上的芙蓉玉坠子,抽出原来的定珠放在自己手边,低头一面穿新珠一面道:“以前我就听太和殿的匠人们说过,你不仅精通营造的工法,还很善精雕,甚至可以在很小的鼻烟壶里,雕阴刻的山水。”
她提及的旧事,如温水过石一般淌过。
邓瑛淡道:“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且是我在张先生没看见的时候,偷学的。”
“为什么要偷学?”
邓瑛弯腰轻轻地替杨婉托着玉坠,以免她吃力,一面诚实地应道:
“因为做官的人并不该在具体的工艺上下太多的功夫,老师希望我多看《易》、《礼》。”
他着看了看自己的手,“以前就并不精通,现在好多技法现在都忘了,至于那个鼻烟壶,是他们杜撰的,我其实并不会。”
杨婉低头系玉,似无意道:“已经很难得了,对了,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不做这东厂厂臣,到外面去做个匠人啊。”
邓瑛听罢摇了摇头,“士者不可为匠,只能为官。同样阉者也不可为匠,只可为奴。即便我想过,也是不可能的。”
他说完重新拿起手边的本子。
杨婉这才注意到,姜色的册封上写着“清什么策”,中间那个字被邓瑛的手挡住了。
“你在看什么。”
“哦。”邓瑛移开自己的手指,将册封示向杨婉,“你哥哥写的,在南方推行清田的策略。”
“我能看一眼吗?”
“好。”
他倒放了册子,递给杨婉。
杨婉就着他翻的那一页,快速地扫了几行字,立即回想起了杨伦写那篇在后来举世闻名的《清田策》。这篇文章在贞宁年之后,仍有无数的拓本传世,所以,它不仅是一篇有名的政策文章,同时也是杨伦本人著名的书法作品。
杨婉伸手接过,问道:“这篇文章,内阁和司礼监,是不是还没有在陛下面前合议啊。”
邓瑛“嗯”了一声。
“这是我的抄本。”
“你抄的吗?”
“对。”
杨婉闻话,认真看向纸上的字。
据说,邓瑛死了以后,它的宅子被烧过。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此人并没有在历史上留下任何的手迹,研究邓瑛以来,杨婉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亲笔写的字。
和杨伦的雄浑之风不一样,邓瑛的字极其的工整,每一笔都有他的自己的限度,横竖,撇捺都规在一种恰到好处笔力里,初见戾气的时候,就戛然而止地收拢了,看起来没有一点点攻击性,规范地就像是雕版里的字。
见字若见人。
若是在现代,他一定是可以把白衬衣穿得很好看的青年,写一手印刷体,有一份和科研技术相关的体面工作。然后就像一颗寒冷的齿轮一样,在世界的某一处地方精准,安静,孤独地转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