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道观与太微宫距离颇近。出了积善坊,右行数丈便是天街,沿天街再南行数丈,便到了修文坊。坊中有的房舍已经修葺一新,隔着墙的院落里,有烟火之气袅袅升起。有的房舍依然破败,等着不肯归来的主人。
弘道观便在这修文坊中。尉迟真人颇为热情,一路走、一路向上清观的几个弟子说些弘道观的往昔:
蓟州之乱前,鼎盛时的弘道观占足了一坊之地,香客往来,香火繁盛。贼兵破城后四处烧杀,有些道士和家眷便死于那场兵祸,而弘道观也被破坏掉大半。后叛乱平定、贼兵退走,有些流浪到此的难民,便帮着道观修葺一部分殿宇和房舍,挣些米粮度日,渐渐地便围着道观住下来。现在看到的炊烟,便是近几年留下来的难民。
公孙真人听了,只是叹息一声,几个弟子也是默然不语。能在洛阳城如此浩劫之下幸存的,谁没有族中亲人死在贼兵刀下?
众道士穿过有些残破的观门,“弘道观”几个隶体大字印在楣上,却也醒目。几人进了观门,里面的院落颇为宽敞干净。院子两侧是红柱漆彩的檐廊,院中有老旧的凉亭、新辟的演武场,凉亭下有石凳、石桌,院角齐整地栽着李、桃、柿等果木。
院落正北是气势雄健的玄元殿,玄元殿后面是斋院,斋院再向后便是一处小了许多的斋坛。再向外扩展的,便是无力修葺的损毁建筑,早已废弃不用。如今的弘道观,便说是惨淡经营,也不为过。
这时一个年青道士放下扫帚,跑过来向尉迟真人行礼,想来是今日的当值道士了。尉迟真人便嘱咐这当值道士,带公孙真人一行人去客房稍事休息,才遣散了这次同行的精锐弟子,自己回了靖室。
这位年轻道人果然是师承一脉,竟也如尉迟真人一般热情:“公孙前辈、各位道友,我是朝宗子连江平。西厢房这边两间,又宽敞、又安静,被褥、枕席都是刚换的,先安顿你们住下,稍事歇息。我就住在你们正对面的东厢房,若缺什么用的,便来找我……”
公孙真人拱手称谢。四个弟子也依次谢过,进了公孙真人的客房,这位连江平才欣喜地去了。
杨朝夕一路观察下来,这时终于忍不住道:“总觉得弘道观出来的道士,都有些莫名其妙,师傅不像师傅、弟子也不像弟子,该谦虚时不谦虚,该稳重时不稳重……可是偏能在演武时拿到魁首,真是奇哉怪哉!”公孙真人与其他几人听罢,都笑了起来。
公孙真人挑眉笑道:“这便是尉迟真人最难能可贵之处。具大智,真性情,心无挂碍,念头通达,有什么便说什么,却也极少因言招祸。他教的徒弟也都是这般性情,不虚饰、不曲迎,于世情上,便也有南华真人的几分淡然。偏是在这种性情状态,修道也好,习武也罢,反而更能集中意念、事半功倍。所以道门之中了解他的,还送了个道号,叫‘假道真禅’。我壮年时便认识他,那时他为人虽有些荒诞不经,心性却是极好。而我辈修道,修的原本也就是‘心性’二字。就只这一处,我便远不及他!”
朱介然、卓松焘听罢,便先后扣住“假道真禅”的字眼,若有所思起来。也只有如杨朝夕、黄硕这般童心未泯的,反而只听得有趣,还不能将公孙真人话语中的一番深意,真正领会。
四个弟子又陆续问了些其他事情,才从公孙真人客房中退出来,一起进了隔壁的一客房,各自爬上木榻,呼呼睡去。直睡到圆月初现,四人才疲惫尽消,从木榻上爬起来,出了客房。
院落无风,凉亭下悬着一盏孤灯。氤氲的光并不刺眼,将亭中两个老道的剪影,晕染出神秘的色彩。
卓松焘看看左右,便拽着杨朝夕、黄硕,往凉亭那凑了过去。朱介然也只是迟疑了一下,也自摇头一笑,跟了上去。只见两个老道各抓着一只棋篓,正专心对弈,公孙真人执白,尉迟真人执黑。这一局却已铺满大半,两人各有消长。细细看去,却如两军对阵一般、异常惨烈。
公孙真人执白之手顿在半空,看了半晌,却不肯落下。突然便笑着放回棋篓:“我认输!”
尉迟真人得意笑道:“玄同老弟,知道这局为什么输么?”公孙真人笑着摇头,尉迟真人更多了几分兴致,“经云‘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我便执黑子、战白子,天下在握,岂有不胜之理!”
公孙真人闻言笑道:“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尉迟道兄大谬不然矣!”
尉迟真人便将棋枰一抹,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