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当空,假山下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湖边一棵合欢树高大庇荫,树下置着秋千,毓娟和十五并坐在里头慢悠悠荡着。
一个嬷嬷捧着个妆匣走在不远处的碎石路上,毓娟认出是母亲房里的人,叫住了,问拿的何物,嬷嬷道:“四夫人给十一姑娘打的首饰,才将送来,奴给送探芳院去。”
毓娟和十五一起冷哼了一声,毓娟狠狠攥着帕子:“拿过来我瞧瞧,娘可真偏心,这么大的盒子!”
嬷嬷无奈只好走过来,双手捧给毓娟看。
见那盒子是上好的花梨木明皮胎漆,色泽光润,胎体质腻,嵌着象牙和螺钿的一尾百合花,煞是精美,顿时恨意翻涌,打开又见琳琅满满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伸手拿起一支玉簪咬着牙一掰,折成两段,又将几个镶宝的金钗拔掉了宝石,扯掉了步摇珍珠流苏,嬷嬷吓坏了,毓娟犹不解气,翻出一对水头翠碧的玉镯掷在地上,脚踩上重重跺了几脚,碎成了好几瓣。
十五也上来有样学样,不一会儿一匣首饰给糟蹋了个遍,两人这才得意了,合掌一击,坐回了秋千。
嬷嬷欲哭无泪:“这叫奴婢怎么给十一姑娘交代?”
毓娟轻笑:“你就跟她说,原就是这样的,想她在那穷山沟里也没见过什么世面。”
嬷嬷心惊胆战:“十一姑娘又不是傻子,怎能蒙混过关?四夫人还不发落奴婢呀。”
十五小脸一厉,不耐烦地道:“你不会跟她说,这就是母亲的意思,家里只剩这些给她戴,她原是多余的,合该点了天灯。”
嬷嬷抬袖擦泪,弓着背踱步离去。
十五愤愤道:“自打她回来,娘便把心思全用在了她身上,成日围着她转!”
毓娟也气道:“谁说不是,好像就她是亲儿似的,不就出去几年吗,打小我就讨厌她,明明一样是爹的孩儿,祖母独独怜惜她,含在嘴里捧在手里,却总是说我训我,夸她比我好看,比我懂事。”
十五道:“说起这个我更恨,从前人皆说我是娘生的最好看的孩子,现在都变了,没听见下头的人都在议论,说什么十一姑娘如斯美人,我瞧见她那模样就作呕,连个酒窝都没有,美个鬼!那帮子简直瞎了眼!”
毓娟道:“我听九姐说,我才不到半岁娘又怀了她,害喜害的没空暇管我,夜里也不抱着我,乳母打盹害我摔了床,哭了半夜娘也没来管我,全是这个扫把星害的!她和我天生八字不合!妨我。”
十五咬着牙根:“她何止妨你,简直妨全家,九姐说,从前祖母抱着我的时候总是张口闭口拿十一来作比较,说我这里那里不如她可爱,我和十四的名字也是依着她取得,草字头,这个‘若’字也是她不要了的,我呸!”
毓娟切齿道:“她屋里全是小叶紫檀,我屋里的衣橱还是黑檀木的,那套孔雀大盘我跟爹要了几次都没舍得给我,竟随口给了她!我跟她没完!”
两人越说越激愤。
嬷嬷端着妆匣到探芳院的时候,定柔正在圆桌前看着一本琴谱,妙真观带回来的,嬷嬷心惊胆颤地说:“姑娘,四夫人给您打的首饰。”
定柔头也没抬:“放妆台上吧,我不爱戴那东西,太累赘,告诉母亲不用为我忙碌的,阿婆辛苦了。”
嬷嬷一头汗,放下匣子,鞠身告退。
这几日定柔又陆续见了许多家人,皆是女眷,有父亲的庶妾、通房,大哥二哥的妻妾,叔父堂兄弟们的妻妾,堂姐妹们。每天拢翠院堂屋坐满了人,与母亲寒暄打趣,言语间奉承备至,莫衷一致赞叹十一姑娘国色佳人,厨房马不停蹄做着点心甜汤,丫鬟们进进出出添茶端水手腕都酸了。地上铺满了瓜子果皮,一盆盆的冰端进来化成水,又新的端进来,胭脂味熏天。
定柔行礼行的天旋地转,双目发晕,眼睛瞧面孔都瞧麻木了,全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的,花花绿绿的衣裳,云髻蛾眉,钗环铛铛,短长肥瘦各有态,完全没记住谁是谁。
只记住一个圆脸垂髫娇怯怯的身影是十四妹,单氏通房姨娘所出的,只比十五大了三个月,身形略比十五高一点,名唤慕容蕙,表字兰心。
又隐约知道了父亲底下还有四个叔父和一个小姑,二叔父早年去了中京为质,家眷未曾带走,数年前病故在京城了,遗骸送了回来已葬入了祖坟。
小姑嫁到了钱塘,前年也病故了,三叔去冬患了中风瘫在塌上,四叔五叔都健在,大多分别住在南院和北院,一部分住在东院。
慕容家现今已有了三百六十五口人丁,十分兴旺,且未曾分家,吃穿用度全在账房支出,击钟鼎食,挥金如土,祖母临去时下了遗嘱,待四世之后才可分家。
当年敕封时,节度府只是前朝遗留下来的一个都督府,地处郊牧,远离闹市,后依山前傍水,附近只有寺庙、庵堂和少数零散民居,几十年来人口渐地增加,便一再扩建院落和花园,现今占地三百多亩,附近庶民全严令迁往了别处,四下围筑成风水墙圈成了独一无二的宅邸,地势幽静,世称“慕容山庄”。
归家的第五日,温氏让定柔给丫鬟分发新裁制出来的夏衣。
节度府分例丰厚,按照规矩,每个丫鬟加两身花素绫衫子,两件粉缎背心,两套白绫细折裙,另一百文钱和一盒落葵面脂,作为夏季赏例。照着名册,每人领完在名下按手印。
温氏交代完便去外头忙别的事了,丫鬟们在拢翠院外排起大队,等了半晌不见动静,领头的进去看,只见十一姑娘端坐在几桌边,小手托着下巴,表情甚苦恼,对她们说:“你们自己拿吧。”
温氏回来的时候已是日暮昏黄,刚进了西院垂花门,心腹嬷嬷急匆匆迎上来:“四夫人可回来了,丫鬟们领夏衣险些打起来,这个穿了那个的,那个错拿了这个的,胭脂洒了一地,要不是九姑娘出来呵斥,又及时更正了她们,这会儿还不把拢翠院掀翻了。”
温氏惊诧:“十一呢?我不是让十一管了吗?她难道连这点子事都做不好?”
嬷嬷皱着眉为难道:“十一姑娘压根没管,说了句让她们自己拿,就离开去厨房帮婆子们摘菜了。”
温氏无奈地扶额,咬牙额头青筋凸起,悲愤之下又添愁苦。
心里对自己道,慢慢来......慢慢来......
第27章慕容家有女初长成(6)^^……
又过了两日,想着路上的劳顿已休整过来,故带着几个女儿到外头观景,十一虽生在淮扬却无缘饱览淮扬景色,现下正好弥补了遗憾,屋子里也需要再添置些器物摆件,衣服也要做新的。
慕容康担心又遇到乔玉郎之类的无赖纠缠,委派了三十来个兵士持刀护卫,三辆马车,数个嬷嬷丫鬟跟随,所到之处清街开道,威风赫赫,二里地外无人敢靠近。
先到绣庄量身选料,定柔对衣料没什么概念,完全不发一语,问了只说随便,任由母亲选择。
温氏只好大包大揽,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凭是什么淡雅鲜艳都穿的出光采,要她穿的脱俗超群给自己长眼,于是将新到的时兴的料子各色式样皆裁定一套,四季衣服各十来身,又选了些皮毛做披风和围肩。
定柔眼睛一直盯着几样浅灰、石青、黛兰、缁色......也不知是什么丝,伸手摸了摸,柔软轻滑,咧唇一笑,说:“这个给我各一匹,无需裁,我带回去。”
温氏微蹙蹙眉:“儿啊,以后可不兴穿道服了,你都还俗了。”
定柔低头搓弄着大拇指,小声嘀咕道:“不是给我的。”
温氏心知她要做给妙真观那些姑子,心头不大高兴,无奈应允,定柔又选了几样雪缎、印花香云缎和杭绸的面料,温氏好奇,她竟要自己缝制寝衣?
出了绣庄进了木器店,挑了几样茶案小几,又进了胭脂水粉店,而后到逛了自家修建的花坞,选了几盆建兰和云竹做盆景,又到瘦西湖的画舫上茗茶泛舟,驶入荷花丛采莲子戏蝶,到二十四桥看烟波,温氏看着女儿们乐此不疲,心情愉快,往年只缺了十一,如今膝下终得圆满。
出了画舫,见未至正午,计划着前晌逛景,午晌到自家开的酒楼雅间用饭,后晌去梨园包厢听戏,吩咐马车去盂城驿,那有一个瓷器店,店主和善,东西精致,价钱也比别处便宜许多,店主又逢节日必送礼到慕容府,前年元旦还亲送了一只羊脂玉净瓶,是战国时流传下来的古董,慕容槐甚喜欢,温氏便成了老主顾,听闻新进了一批定窑鹧鸪斑,正好给十一房中添作茶具,再选几个花囊,留作插花用。
gu903();定柔脚腕发软,胃府里空空如也,昨夜父亲宿在了拢翠院,早饭也在拢翠院用的,几个儿女自然作陪,跟着他们装模作样,没吃饱饭,她越忍越觉手心发凉,胸闷气慌,心下知道不好,却无法跟母亲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