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往日,宝玉必然会说:“我这样的人,何德何能得你们的眼泪呢?可见我有些造化。若果然有造化,如何又要那些好人儿离我去了?来日葬我洒泪的有谁?”等等不通又痴癫的话。
可此时宝玉却倏忽一晒:“各人的眼泪就是各人的,管他为谁流的呢,说到底是为了自己的心。这既是为自己,何必又冠冕说因别人呢?”
不等袭人说话,他忽然后仰摔进褥铺中,似乎是对袭人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从前林妹妹身子不好,常常咳嗽,太太私底下同薛家姨母说不像长寿之像,当时我心想‘林妹妹若死了,我做和尚去’,可林妹妹嫁了别人,我却如何呢?”
“晴雯、碧痕出去的时候,我跟你们说‘只当她们死了’,横竖就过去了,权当死了,于是毫无牵挂,反而怡然自悦了。晴雯如此,林妹妹也该如此,于是在我心里既是当她死了,那我很该截发做和尚才是。”
唬的袭人眼泪都止住了,在窗外偷听的傅秋芳握住嘴,泪珠子一串串的掉下来。
袭人忙推他:“这是什么话,你疯了么!若叫老太太听见……”
宝玉无闻无觉,仍自顾自道:“但林妹妹可稀罕我为她做和尚吗?她自来不肯与我亲近的。就如我此时眼泪,都与她何干,若日后她知道了,还多添了烦恼厌恶……今日我在林姑父家,看着林妹妹将手放在谢家大哥哥手里,我就知道了,林妹妹从来都与我不相干的。从前姐姐妹妹一处说话顽笑,她也常不愿理会我,从来、从来没有这样。谢家哥哥当着宾客的面给林姑父磕头,又自己背林妹妹出去……”
第80章金兰聚首
他更咽一下,眼泪横流没入鬓发中:“原是我先负了自己的心,取了傅姐姐。这会子哭,不仅无为,更又负了你们。如此两难,却是我当日不能坚守本心的缘故,令我肝肠寸断,悔死恨死自己。”
袭人强忍心酸,温言劝说他。
宝玉突的号啕大哭起来:“素日你劝我,我从不能入耳,今才知是苦心良言,但凡听你一句,不至无能至此,不至一件实事都未做,不至于连心事都未能表露!今儿心死了我才悟,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袭人忙搂住他的头,语无伦次的哭道:“不,不!有用,不晚!”
可贾宝玉只是泪流,他心里明白,真的晚了。他一半的魂魄留随心化了灰,力气散尽了,留下的这个壳子不过庸碌活着罢,再不能快活了。
“罢,从此不提。”宝玉脸上犹带泪痕,可眼中一片死寂:“我只依你们好生活着,方不负尽人心。”其余更多的,再不能了。
袭人观他神色,心下也灰了大半儿:她服侍宝玉多年,虽不能心意相通,但比过其他所有人能把准宝玉的脉,此时宝玉露出来的认命死心正是她最害怕的——精神气儿死了。
袭人抱着他的脸,无论说了多少话,又激又劝,费劲了心,宝玉都波澜不起,后儿还微微勾起唇角道:“我已好了。”
窗外的傅秋芳松了一口气,可袭人只悬着心。
后面日子,贾宝玉沉默不少,但对人对物并无差错。从贾母到傅秋芳都放了心,可袭人更加惊心。
直到一月后黛玉来辞别贾母以及诸姊妹,也要往辽东随任去了。贾宝玉听到消息微一怔忪,便仍制起胭脂膏子来,傅秋芳喜气洋洋,袭人却脸色灰黄。
及大家去辞黛玉,袭人便趁机将屋里的丫头都遣出去,强笑道:“你不去辞一辞你林妹妹?去罢!你只想想今日一别,不知将来何时能再见,姊妹们一处长了几年,不该如此无情。”
宝玉摇摇头,笑道:“我心里确已没有情了,不必再见。”
袭人闻言,兀的大哭起来:“还不如不悟!你没了心没了魂,叫我守着你这个空壳儿,你好狠的心!”
“花姨娘,怎的了?”外头的丫头听见了,忙问。
袭人赶忙握住自己的嘴,平复了一下才道:“无事,你们离远些。”这下连哭都只小声抽噎了。
宝玉眼中方泪光一闪,看过这则后又平静下来。
袭人哭了半晌,他也不劝,直到落地钟锤铛铛敲了几下,时候不早了,宝玉方说:“你奶奶快回了,你擦擦泪罢。”
袭人才恍然时候不早了,忙拿帕子胡乱擦了眼泪,往耳房自去梳洗。
宝玉唇角微微勾起,心里连一丝波澜也没有了,只一心一意的淘澄胭脂膏子,制好了还随手点了个丫头叫她试一试。
傅秋芳回房来就看到这一幕,原本带笑的脸就勉强了,直忍到夜里,夫妇两个睡下,傅氏才笑道:“只花姨娘一个助我,到底孤单了些,不如再提拔一个?和花姨娘凑个双数儿,也好听。只是抬谁好呢?爷这屋里的都是好丫头,倒叫我为难了,爷说呢?”
宝玉闭着眼睛,随口道:“这里的事,都随奶奶的意便罢。”
傅秋芳借着烛火观他神色,凑近了问:“麝月倒好,只是太老实了,怕不能服人——”
今儿便是麝月试的胭脂,宝玉亲手涂抹在她唇上的那点艳色戳的傅氏的眼睛疼。
眼见宝玉似要说话,傅秋芳忙又道:“我看秋纹很好,她也是这里的老人了,一贯用心,不如她罢?爷说呢?”
宝玉已有了睡意,嘟囔一句:“随奶奶的意,睡罢。”
说毕,已是睡着了。
傅秋芳却只睡不着,到底唤了丫头点上安息香,直到东方微微亮了才迷糊过去。
过了月余,宝二爷屋里多了一位与花姨娘打擂的秋纹姨娘外,傅秋芳禀明了贾母,将年岁到了的该放出去的丫头都一并挪出去了,有交由其父母自行婚配的,也有配给小子的。麝月、茜雪因是大丫头,有些体面,因此傅秋芳作情告诉了凤姐,叫她们父母领回去自己主张,这两家子自是千恩万谢。又几日,她们父母去求了凤姐的恩,原来竟都给外聘了去,凤姐也不肯为难,她本正烦恼家生子数目庞大,正要发卖打发一批,于是应请开恩给她二人消了籍。不肖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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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月间,都中群花的花期已到末尾。可北地气候偏冷,越往北反而花开正好。
云安、迎春、黛玉一路向北,正是繁花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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