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也是不顺利的。姜松再蠢,这皇宫确是他的地界,沈明河想进宫,只怕也是经过了一番算计,踩着人命沐着血进来的。
他还记得那日他坐在地上,睁大眼睛看着沈明河踢开门的时候。那人逆着光墨发飞扬,白色的锦袍上沾着不知道谁的血迹,清绝的身姿有如一片沁着霜寒带着杀戮的雪花。
那日沈明河是踱到他面前的,不管身后的刀枪斧钺,无视穿着森森铠甲的士兵们,还有姜松那还没凉透的尸体,真的宛如闲庭散步一般,到他面前。长长的睫毛下眼神淡淡,眼角轻挑着漾了一抹犹如海棠开放的艳红,他问迟音的第一句就是:你想死想活?
这不是废话,他当然想活啊。
朝廷动荡,内忧外困。他父皇因为日夜惊惧已经被生生熬死了,他的亲舅舅方才也被杀了,他从此无依无靠,周围环狼饲虎所有人都在眼红他的位置,眼看着江山一朝倾没,他马上就要变成个被人揉捏的小可怜。
可那又怎么样?
教他读书的陈太傅早就偷偷与他说过,而今,天家式微,此起彼伏皆为定式。若有一日那些魑魅魍魉真的以下犯上了,殿下,天子是天子,您是您。哪怕日后您是天子,那也是日后。与您现在没关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怜陈太傅一片苦心,折节弃志,抛却士人良心提点他。只差好说歹说告诉他好死不如赖活着,别人哪怕谋反,您可千万别犯傻,保住自个儿命最重要。
迟音倒是真没陈太傅想得那么傻,这江山广厦,左不过是靠皇权撑起来的海市蜃楼,饶是无上尊荣又如何?权力生能带来,死却不能带去,没了命,就什么都没了。
他想活,他得让步,哪怕他那时候已然十五,到了可以当政的年岁,也得忍气吞声,恭恭敬敬地尊沈明河为摄政王,由着他把持朝政,由着他我行我素地妄自专权。
那时候说不恨沈明河是假的。谁会喜欢一个明目张胆夺了自个儿东西的人呢?而且沈明河也没有理由和立场去顾及一个没有权利的小皇帝的感受。
可到底该不该恨沈明河呢?迟音有些怯怯地想,他跟着沈明河十年风风雨雨地过来,见识到这人的铁血手腕,领略过这人的专横恣肆,知道这人最是喜怒无常,却从没想过剖开沈明河那不羁乖戾的外表后,这人竟然真的有个根红苗正,义感动天的拳拳忠君报国之心。
迟音有些难受,亦觉得有些难搞。
沈明河是真的死了,死在了自己的苦心布置里,为了他日后的安稳。
不说他曾经的人品功过,好歹人家拿命给了他一个人情。这人情,还摆着一副不让自己还的架势。
怎么想都不怎么舒服。
他一个宵衣旰食,励精图治的明君,怎么会错看忠良呢?总不能一肚子的经韬纬略都喂了狗,连着辨忠奸认是非的能力都没有。
所以说,迟音这个时候看到磨刀霍霍准备逼宫的姜松还是挺五味杂陈的。千算万算,他竟然没想到自己重生了。
重生了好呀,既然死了十年的姜松都还活着,那只死了五年沈明河就定然还在。
不仅在,指不定这个时候早就在这宫里哪里藏着了。不然他上辈子又怎么能在他父皇刚咽气的时候就出来诛杀姜松呢?
想到这里,迟音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激动了。老成持重地吸了吸鼻翼,颇为欣慰地轻勾起了一抹笑。
太子连这还看不出来?姜松以为迟音是在耍他,一脚重重踏在地上,脸上不怒自威,嘴里阴阳怪气道。这个阵仗,太子觉得本将军在干嘛?
这问法迟音倒是听着耳熟。上辈子他被沈明河扶上皇位本就如履薄冰,上有摄政王,下有群臣百官。哪个不是这般耳提面命,阴阳怪气地问他话的?每次非要问得如把他在火上炙烤一般不可。他早就练得没脸没皮了。
舅舅经韬纬略无所不能,如此舍身护驾,可真是让外甥深受感动。迟音面色不改,眼睛眨也不眨地顺遂道,略抬起头,对姜松的鄙夷一闪便逝。
不过是个趁虚而入,在这里耀武扬威的小人罢了。待到沈明河带兵而来,这个人便再也蹦跶不起来了,一个活不过今天的人,他暂且忍忍。
好一个舍身护驾。姜松被他气笑了,心道这宫里宫外只在他一个掌控之中,忠臣奸臣都是他。他这外甥平日里冷冷清清的,此刻嘴皮子倒是耍的好,倒是会睁眼说瞎话。
既然是舍身护驾,本将军多少得拿点好处儿吧。姜松躺在座位上,眼皮都不抬。看似跟个地痞流氓一样,却是在下意识地急着轻轻跺脚。
方才本想恐吓一番让迟音迷迷糊糊地答应了。谁知现在的迟音竟突然冷静了下来,开始慢悠悠地和他心平气和地耍嘴皮子了。
那可不成,姜松重新深吸口气,重又看向迟音,轻哼道。皇上眼看着就要没了。太子,你不日便登基,这摄政王首辅之位,是不是得给臣留着啊。刚才是本将军冒失,语气重了,现在咱们平心而论,论资历,论功过,论对你有利,谁还能比得过我?可别忘了,除了你,三皇子一样有资格去继承大统。你并不是唯一的。
是啊,我不是你们的唯一选择。迟音面色不显,淡淡喃道。
正是因为他还有个三弟,所以四王现在仍能观望。哪怕自己被姜松掌控在手里,他们日后也能靠着三弟师出有名,堂而皇之地来夺权。
所以姜松更不敢对自己怎么样了!他死了,他还能去哪里找到正被其他藩王虎视眈眈紧盯着的三皇子?
不过是个首辅之位,将军一人之上,万人之下。连着皇宫都能自由出入,又怎么会得不到?迟音低着头,伸出自己的手指轻轻摆弄着,有些聊聊道。
不过,既然你向我问了。那便是在向本宫要。迟音仰起脸,挂着抹假笑,回绝他道。既然是向本宫要,那便是本宫的事。你想就这样当首辅摄政?那当然不行。
第3章苟住
若是不再来这一次,他还真是忘了这一茬。姜松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来坐上他觊觎的位置。这般逼宫只是逼不得已,只能富贵险中求。
这人急功好利,只懂得争先却没有事先安抚住四王。以为四王还在城外转悠,自己进了宫便夺得先机,一旦做了摄政王,多多少少那四王都会忌惮他些。
可其实,是非功过不就是后边人一句话的事情嘛?只不过这位后边人是拿拳头说的。
所以说,姜松这做法对他这等实力不够的人来说,其实没什么用。可迟音不能否认的是,这只秋后的蚱蜢确实给沈明河留下了个烂摊子。
因为有些东西,便是拿着刀枪斧钺也堵不住的。比如流言蜚语。
贤王沈明河进京,被人数落的第一条罪就是私自进京,意欲谋反。哪怕后来他选择扶迟音上位只退而求其次地当了摄政王,这名声也没摘下来。
有些事情不是早晚的问题,哪怕贤王沈明河上辈子再英明神武,再千里迢迢救他于危难之间,他也还是得背上谋反的乱臣贼子骂名。
因为他是实打实的藩王。
也不算是背,他一个藩王,未奉诏入京,可不就是谋反吗?
虽说同样是谋反,迟音在心里掂了掂,沈明河跟姜松的谋反差别,好比一个千里来寻母,一个万里来杀爹。
当了把人便宜爹的迟音打心里觉得姜松这人就不行。身为外戚,当了镇国大将军之后便心急火燎地垂涎皇位,丢了命便罢了,还往进京护驾的沈明河头上扣一盆子屎,简直呕死了人。
害得沈阎王再手段了得,在百姓眼里也还是个祸国殃民的佞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