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愿暗道要真是结善缘怎么不打,面上却笑得再甜了些:“敢问,徐掌案是哪位?怎么突然劝陛下罚我啊?”
“就是那个呗。”青袍内侍皱起脸,眉毛鼻子糊成一团,皮笑肉不笑,旋即恢复正常表情,“行啦,娘子别拖时间了,夜长梦多,我们也急着回去呢。”
他伸手去拽如愿,刚换好角度,身旁的绿袍内侍忽然松开如愿,急匆匆地朝着正门的方向深深弯腰:“见过道长。”
青袍内侍一愣,跟着抬头,只看见一身道袍的人从阶上下来,微垂着眼帘,脚步平稳均匀,却有种由来有之的威仪,踏过的仿佛不是玄都观的正门台阶,而是在含元殿前,阶下群臣拜服。
冷汗霎时浸湿后背,青袍内侍慌忙跟着行礼,膝盖软了三分,行得东倒西歪,声音里含着明显的惧意:“见……见过道长。”
如愿反倒被他俩惊了一下,茫然地抬眼看向已经走到身边的玄明。
“回去。”玄明并不看她。
两个内侍对视一眼,都没敢抬头,抹了把冷汗,肩并肩跑了。
“这……”如愿傻愣愣地看着两个内侍脚底抹油的背影,好一会儿,琢磨着他们诡异的态度,“他们是怕你吗?不至于怕成这样吧,御令都不管了?”
“大约是怕我向陛下说什么。”玄明半真半假地答话,屈膝去扶她,“先起来。”
如愿半信半疑,但她有笃信朋友的江湖意气,再想想玄明能主持皇帝祈福的典礼,道教又是国教,能和皇帝说上话好像也正常。
故而她只是抓住玄明的袖子,试着把跪得发僵的身体撑起来,左脚刚踩实,一阵刺痛从脚底蹿到脚踝,她立即换腿支撑,皱着眉头:“完了,我从台阶上摔下去那一下,怕是扭着脚了。”
“摔下去?”玄明扶住她,跟着皱眉,“先前究竟怎么了,为何会招惹上内侍?”
“你不知道?”
“并不知。”玄明实话实说,“我在路上遇到知常,他说你今日来过。先前封路,想来你还没走,我才过来。”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特意来救我的呢,就像话本里的那样。”如愿嘿嘿地挠挠脸,抓掉那点莫名的少女情思,“陛下祈福,我怕遇上麻烦,本想着快溜,结果封路,再出来正好撞到陛下的仪仗。再之后就……”
她抬头看了眼台阶,从抓乱跑的孩子到被两个内侍揪住全说了一遍,懊丧地垂下脑袋,“想救人,结果反倒赔了自己,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啊?”
“不傻。如见稚子坠井,恻隐之心罢了。”玄明看着那个毛茸茸的头顶,指尖在袖中蜷了蜷,忍住摸摸头安慰的冲动,只道失礼,手从女孩的腋下穿过,直接把女孩架起来,“既然扭着了,先歇歇再说吧。”
他是正经人,脚也是真疼,如愿抿抿嘴唇,左臂抓住玄明的肩,换了个拿他当拐杖的姿势,嘴上却故作柔弱:“那就麻烦道长带我找个地方歇脚,救救我这个可怜人。”
所幸先有静街再有封路,先前稀稀落落围观的人也早就散了,让玄明扶着倒也没那么丢人,如愿瘸着腿挪到静室,坐下时左脚刺痛的范围已经蔓延到了小腿。她自知恐怕是刚才走了一通,伤得更厉害,赶紧问:“不行,我觉得不太对劲,观内有医师吗?”
“并无外来的医师,只有几位习医的同门。”玄明端了水进来,“只是与你不相熟,不便贸然接触。”
他不自觉地把那几位学医的同门划到了“外人”的范围,如愿却没咂摸出来,只顺着他的说法想了想,表示赞同:“也是,让不认识道长看我肿成猪蹄的脚,我好尴尬啊。”
但在玄明面前她不尴尬,小心地脱了鞋袜,踩进清澈微凉的水里。
她的脚和她的人一样,恰到好处的纤细,骨骼漂亮,但肉不多,踝骨格外明显,紫红色的淤血堆积在皮下,从脚背过半的位置肿到小腿,和另半边完好的部分一比,显得格外可怜。
如愿自己也被淤血扩散的程度惊得扯扯嘴角,顾不上丢人不丢人的:“有药吗?治跌打损伤的那种就行,光冷敷恐怕救不了我。”
玄明立即把膝上的帕子和药瓶一起递过去。
如愿接过,她不敢把受伤的左脚抬起来,就只能弯着腰去擦,提前五十年体验垂垂老矣洗脚都不利索的感觉。她勉强用帕子掖干水分,上药时更难,踮脚不行,踩实更不行,捏着药瓶进退两难。
“我帮你。”玄明从她手里抽了药瓶。
“这怎么好意思……”
如愿还没明确表示拒绝,玄明已经屈膝半跪下来,沾了药液的指尖点在她肿起的脚背上,轻柔地揉开淤血。
活血化瘀的药沾了皮肤微微发烫,如愿却觉得更烫的是玄明的指尖。那块皮肤明明吃足了淤血,应该触感迟钝,在玄明手下却格外敏锐,她清晰地感知到他指尖游走的痕迹。她的脚仿佛不再由皮肉骨骼组成,而是沙盘,玄明的指尖划过就留下或深或浅的凹槽,再由他的掌心一一按平。
淤血在药水和按摩的作用下渐渐化开,灼热的血气自脚踝向上涌动,如愿说不出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可能是疼,可能是痒,折磨得她蜷起脚趾,甚至想把整个人都缩起来。
“好奇怪啊。”她红着脸喃喃,“医书上不是这样说的……”
第26章玩闹二更
玄明下意识地抬头,看清如愿的脸色,骤然回神,将要落下去的掌心再不能接触她的脚踝,反倒迅速收拢手指,发颤的指尖抵在掌心,刻出道道印痕。他真是怀着帮忙的心思,但他突然意识到,无论他是否只是想替如愿疗伤,抓在他手里按揉的,都是这个女孩平日总藏在鞋袜里的脚。
他猛地往后一退,呼吸潮热:“……失礼了。我……”
“你也好奇怪。”如愿和他的念头不互通,哪儿知道他脑子里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摸摸发红的脸,“怎么动不动就说失礼,照这么说,我还得先说我脱鞋子失礼呢。”
她试着以脚踝为圆心,动了动左脚,仍有些痛,但比刚才好得多,就弯下腰,挣扎着去套鞋袜。
玄明不敢看她,稍撇开头,思来想去还是先说正事,胸口随着呼吸错乱起伏:“杖刑真是陛下亲口说的吗?”
“是那两个内侍告诉我的,我想他们总不至于撒谎……”如愿艰难地套上袜子,踩进短靴时肿起的脚背擦过鞋口,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嘶哈嘶哈半天,才续上后半句话,“……又没什么好处。”
玄明稍整理好心绪,甫转回来,瞥见她龇牙咧嘴忍痛的样子,刚才那点暧昧不清的绮念霎时消退,投入心湖的是另外的石子,激起的反应远比先前剧烈,大圈的涟漪层层荡开,有些是心疼,有些则是突如其来的燥郁。
他皱眉,藏在袖中的手收得更紧,开口倒是依旧冷清:“既是无心,又因救人,虽则冒犯,但偏重刑罚,非仁君所为。”
“我倒觉得还好。皇家威仪嘛,毕竟我真是大庭广众摔进去乱了仪仗,”如愿对孩童向来宽容,即使这个孩子是六驾御车中的皇帝,“没要我的命,只是杖五,勉强也算是仁慈了。何况有你救我,我也没真挨打呀。”
她朝着玄明甜甜一笑,浑然是不记仇的模样,笑完,又吐吐舌尖,轻声和他抱怨,“要是陛下听信谗言,依掌案太监的意思,三十杖下来才是要我的命。”
“掌案太监?”
“嗯,听那内侍的说法,是姓徐。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我遇上的那个,就长这样的那个。”如愿皱起眉眼鼻子,模仿出徐四海腻人的笑,又把当时的纠缠原样说了一遍,“天下怎么会有这么记仇的人?不过也是我倒霉,正好撞上去了。”
“我明白了。”玄明起身,“还能走吗?”
如愿试了试:“还有些疼,但比刚才好。”
“还是去租辆马车为好,过会儿让知常来叫你。”玄明说,“我还有些事,就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