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归 !
童贯帐幕当中,一片狼籍。
童贯已经是老人了,又是中官出身,燕地这个天气,实在有些熬不得了。每天入寝,都要有美姬暖床。
照理来说,军中是严谨携姬妾自随的。但是到了童贯如此身份地位,还有谁来管他?以前童贯抚边之时,正是体魄壮健,要干出一番功名事业的时候,对自己要求得甚严,和士卒也勉强算是能同甘共苦。但是现在,功名心淡了,所念的就是一个郡王头衔,再加上保住现在的功名富贵,自然在这上面,就放松了下来。
童贯能带在身边暖床的姬妾,自然是一等一的人才。不过都是盈盈十四五岁,已经出落得比花娇艳,这个时候这一对姬妾,却都花容失色,匍匐在地瑟瑟发抖连头也不敢抬,从上面望去,还可以看见她们洁白细腻的颈项。
可是现在帐中之人,还有谁有这个心思放在她们的身上!
军帐当中,只有沉默侍立的王禀,还有童贯。帐中器物给扔得乱七八糟,正是刚才童宣帅狂怒之下乱扔乱砸的后果。童贯暴怒,将外帐的仆役美童都惊醒了,同样在外帐和内帐之间的屏风处跪了一排。
童贯赤着一双脚,头发也没梳,站在内帐茵毯之上气得浑身直抖,他拼命想镇静,却镇静不下来。内帐当中,两个加了香料的火炉正缓缓朝外倾吐着温热的氤氲之气。本来应该是满室皆春的感受,但是童贯此刻,只觉得浑身冰冷。
刘延庆竟然如此无能!竟然连后路都被抄断了!曹累战死,现在就三万多孤军被围困在高粱河北,萧干正在猛攻之中。天知道刘延庆这个饭桶还能支撑多久!
童贯毕竟是抚边垂二十年的大军统帅,虽然算不上十分高明,但是绝对也在水准之上。更不用说此次北渡高梁河的全军布置,都是他和刘延庆商议安排的。自然知道眼下局势到底有多恶劣。
老种小种他们的泾源秦凤熙河三军,给他们远远的割裂在了燕京东面。这三军早就离心,只怕最愿意干的事情就是坐观刘延庆失败。刘延庆环庆军被围,在刘延庆败得不可收拾之前,那比狐狸还要狡猾的种老头子绝对不会去应援的!
本来这场战事的主动权,自己想是牢牢抓在自己这一派系手中的。只要一切顺利,郡王之位,就是囊中之物了。可是现在一转眼间,所有主动权都已经失却!
如果克复燕京的功绩,落在了老种小种他们手中。那将是什么样一个后果?
............自己私心自用,想以刘延庆克复燕京。将北伐大军割裂成互相难以接应的两路。结果遭致环庆军丧败,丧师数万。
............最后还是被自己刻意排挤的老种小种他们来收拾局势,挽救环庆军残部,最后克复了燕京............
............老种小种背后站着的汴梁城中老公相一脉趁机煽风点火,弹章交织。以老种小种他们克复燕京的绝世功绩打底,想这场大功想疯了的官家自然就会倾向于他们多些了。
............只怕那个时候,汴梁城中,站在自己背后的那些盟友们,也要赶紧撇清关系,加入攻击他的行列当中,以求自保了罢?
............到时候不要说郡王了,他童贯,说不定就要到岭南烟瘴之地走一遭!
发怒已经发过了,现在就该想想,到底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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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禀是闯营而入,当时很是和守在外帐的童贯家奴口角了几句。王禀情急之下,是推开他们硬闯进来的。童贯被惊醒,也是老大的怒火,因为王禀是亲厚将领才勉强按捺住。当童贯得知这军情之后,又开始歇斯底里的发作,王禀更是不敢插言,就在一旁恭谨侍立。
这个时候,看童贯缓缓安静下来了。他低声道:“宣帅,是不是召集宣抚制置使署的属官幕僚们,共同商议一下对策?或者是这里还有一万环庆军,俺抽一半出去,看能不能接应得刘太尉?”
童贯冷哼一声:“某管刘延庆死活!他如此无能,死在高粱河北才是正好!当初怎么瞎了眼睛,信重这么一个家伙!”
这当然只是气话,童贯和刘延庆已经是一条绳上蚂蚱,这关系可不是两句话就能撇清的。又骂了刘延庆两句之后,童贯总算是真正冷静下来了,他按着自己额角,低声道:“不能召集那些属官幕僚............其中汴梁那边塞了不知道多少人过来,某家自己心腹,却没有几个。现在某等局势如此之恶劣,这风声要放出去了,只怕很快就要传回汴梁,朝中那些名臣相公们,只怕马上就要寻思后路,对某落井下石!这消息,暂时不能让他们知道,让某先掩盖过去!”
他猛的抬头,对着王禀冷声吩咐:“正臣,你立刻传令,看紧回报军情之人,用亲卫环守某家大营,内外交通隔绝............明日出发之时,就说某偶感风寒,要暂时歇息一下,那些汴梁子,也加倍抽调亲卫,将他们看紧了些,现在一人一骑,不得放过白沟河去!传令布置完毕,就立刻回到某这里来,再和你商议布置如何应对!”
王禀应一声就要大步走出去。童贯却喊住了他,一双老眼定定的看着王禀:“正臣,某手中使出的将帅多了,但是现在老种小种他们离心,刘延庆又是如此无能之辈。现在某家身边信重之人,也就你正臣而已............好生做,将来这西军,未必不是你的!”
童贯待王禀亲厚,自然是不用说的。但是此刻居然说出了将西军将来交给王禀的许诺。看来童贯表面是冷静下来了,可是心头还是焦躁到了极处。现在童贯局势已经恶劣到了这种地步,能应对过去就算不错了,老种小种他们,说不定以后就再也指挥不动,还说将西军交给王禀?
不过此时此刻王禀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抱拳深施一礼。就大步走出了帐幕之外,就听见背后传来童贯的怒吼:“都滚出去!不得某传唤,谁也不许进来!一个个都是没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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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瞬之间,王禀就已经在外面布置完毕。他是谨慎细密的性子,不然童贯也不会特意提拔到自己身边率领胜捷亲军。布置童贯交代的事情比他吩咐的还要周至了许多。专门抽调了一支军马,漏夜赶往白沟河渡口守住通路,短时间内,只许北渡不许南归。另外还抽调了军马向前迎去,如有军情回报,立刻护住送往童贯这里来,不得挨途中就扩散出去。
安顿完了,他就大步走回童贯帐中。身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在童贯外帐,就看见一帮下人姬妾,瑟缩着在那里等候。这个时候自然没有人敢阻拦他王禀了,倒是不少人向着王禀露出了讨好的笑容。
此时此刻,王禀仍然礼数不减,在隔绝内帐外帐屏风之前低声禀报:“宣帅,都布置安排完了,不知宣帅还有什么吩咐?”
里面顿时传来童贯急切的声音:“这个时候还通传什么?正臣,快些进来!你和老夫,还分什么彼此?”
这话童贯就说得有点亏心了,这近几年来,他尊荣日盛,以前还能和将帅同乐。现在哪怕王禀如此亲厚的将帅要见他也要经历几道门的通传,王禀堂堂大将,受童贯手下奴仆的刁难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过现在,也不是计较的时候,王禀沉稳的绕过屏风,大步走进去。就看见童贯支着头呆呆的坐在榻上,眼光转动,若有所思,却仍然赤着一双脚,没有穿靴。
王禀看了一眼就深深施礼下去,童贯定定的看着他,低低的叹息一声:“正臣,早日让你接了刘延庆的位置就好了............你领环庆军,必然不会如他一般............瞧瞧某用的这些人。刘延庆无能,萧言这厮桀骜,赵良嗣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更不用说那帮汴梁子了,什么苦也吃不得,那位小蔡,现在在河间府都不敢动窝!只有你,还守在老头子身边啊............”
王禀低声道:“萧宣赞也是为大军掩护侧翼去了,要是女真兵马南下深入,这场战局更是了不得!”
童贯猛的发作起来:“某用萧言,是让他取燕京的,不是让他去打女真的!只要他能为某家拿下燕京,高官他得做,富贵他得有!不是让他去打什么直娘贼的女真!”
童贯如此身份,久矣不说市井之语。现在却猛的爆发了出来!他站起来在茵毯上快步走来走去,极力再度平息自己的情绪。他的头发蓬散着,被帐中灯火一照,映在屏风上,仿佛就如山精树魅一般。
看着王禀不敢接口了,童贯转头定定的看着他,缓缓道:“不管萧言这厮了............先过了眼前这关罢............正臣,交代你一件要紧军务,你可能完成?”
王禀沉声回答:“宣帅但有钧命,俺只要有一口气在,拼死也要完成!”
童贯神色当中有点感动,走过来轻轻的拍了拍王禀的肩膀:“正臣,某没看错人啊............给你从某家扈卫军马当中抽三千精锐,昼夜兼程,直抵高梁河,看能不能将刘延庆接应出来............现在萧干主力正在猛攻环庆军营寨,只要肯战,环庆军四五天总是能支撑住的............高梁河上,更是随处可以偷渡............”
童贯沉吟一下,看着王禀,最后咬牙道:“环庆军如何,不用管了,只要能护着刘延庆退过高梁河就成!他还是大军统帅,高梁河南后路他坐镇着,只要断绝给老种小种他们的军资补给,老种小种的泾源秦凤熙河三军,就得乖乖的退回高梁河南!燕京既然某家拿不下来,就谁也不要到手!到时候大家都是一样,在官家面前打这场官司就是了!”
王禀已经目瞪口呆。
只要刘延庆退回来............
环庆军如何,不必管了............
只要刘延庆和童贯两人在高梁河南后路坐镇,的确能将泾源秦凤熙河三军的军资供应全部卡死,老种小种他们也只有再度渡河南归............
童贯和刘延庆现在再怎么不情愿,也是一体的了,保住刘延庆,也就是保住了童贯。要是刘延庆倒霉没于兵间,那么前线战事到底如何,就只能凭着老种他们这些一线将帅的一张嘴说了............
可是这放弃的是环庆军几万弟兄啊!大帅弃军先走,这场仗还怎么打?背着高梁河,没有退路,在高粱河北,燕京城下,又要添多少西军儿郎的冤魂?
这就是我们大宋的宣帅,这就是我们大宋的将军?
王禀并不知道的是,在前一个夜里,就在差不多这个时候,那位刘延庆刘太尉,和童宣帅已经心有灵犀,放弃了拼力死战,再向着他中军靠拢的环庆军儿郎,已经弃军先走!
童贯的内帐当中,一片死一般的寂静。甚至能听见雪花簌簌落在帐幕顶上的声音。童贯温和的目光落在王禀身上,渐渐转为凛厉。
王禀僵在那里,终于渐渐承受不住童贯的目光,缓缓垂下头去,他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高呼。
“集合大宋全部能战的野战精锐,北伐燕云,结果就是这么一个下场!愿意死战的将领士卒,或者战死,或者就将遭逢后方的风刀霜剑!而一军统帅,却是如此盘算。将来再有大敌南下之际,还有谁能战,还有谁敢战?这就要塌下来的天,到底由谁来挽回?”
这吼声凄厉到了极处,在王禀胸中盘旋回荡,似乎随时随地,都要将他的胸腔撕裂!
童贯的语调,已经变得森冷起来:“正臣,这桩差事,你到底做不做的到?”
王禀一咬牙,也罢也罢,就接那刘延庆退下来就是。自己留在河北,和环庆军一起,跟辽人拼个你死我活,也算对得起这些一起从陕西诸路出来的弟兄们!
他正准备回答,就听见帐外突然传来了骚动的声音,一个下人提心吊胆的在屏风外面说话:“宣帅............王将军的亲卫,护送着几个军情急递过来了,宣帅要不要一见?”
童贯猛的放开按在王禀肩膀上的手,转头朝着外面大呼:“让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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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一会儿,就看见一名军情急递急匆匆的走进帐中,满身都是雪泥。雪泥之下,他身上甲胄衣衫,还有擦拭不干净的血迹。这人甚至王禀都认得,是刘延庆身边的一名亲将,是一个还没出五服的侄子。
一路疾驰,这家伙已经跑得乌眉皂眼的了,脸也冻得铁青,还被寒风吹裂了大大小小的口子。一进温暖如春的帐幕,整个人就有点象泡在热水里面冻坏的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