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挤眉弄眼的磨蹭什么?我让你下车!你是听不懂……”
啪——
一柄合起的折扇毫无征兆地迎头而来,竹制的扇骨径直砸在他的鼻梁上,那侍卫痛呼一声,顿时捂着鼻子向后退了两步。
车帘随着他后撤的动作复又轻飘飘地垂落下来,车外的一众人马只来得及窥见一抹曼妙的女子背影,以及与那女子亲密交缠抱坐着的半张男人的脸,至于车内的二人容貌若何身份何许,诸若此类,均不得而知。
冽冽嗤笑随之而起,冷白的手指探出车厢,不紧不慢地拾回了落在车辕边缘的竹骨折扇,靛蓝衣袖上绣工繁杂的金线猛禽顺势呈露,活灵活现的凶猛神态一如林中真兽那般放恣猖狂。
几个侍卫默默对视一眼,都于彼此眼中探看到了相同的结论。
他们打扰了车上人的好事。
这人不是个好拿捏的寻常角色。
果不其然,尤在他们沉默之际,季世子的声音已经先一步隔着帘子凉凉传了出来,
“搅了爷的兴致,竟然还敢不知死活地在外叫嚣,怎么?爷在自己的马车里和美人风流快活,还要让你们旁观不成?”
他拈着个漫不经心的喑哑调子,话说出口却是咄咄逼人,
“前方不得通行?奉命巡查?你们奉了谁的命?禁止通行的官府文书又在何处?将盖了府衙大印的文牍拿出来看看,若是拿得出来,这马车随你们搜,若是拿不出来,爷今日可要同你们好好讨个说法。”
官府文书自是没有的,距离最近的侍卫脸色一变,忿忿不平地尤要上前,一个领头模样的年轻人却是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双手交叠,冲着马车的方向作了个揖,息事宁人似的客气道:
“前方的暗渠确实塌了一半,咱们也是好心提醒,想请您换条路走,只不过我兄弟的语气急了些,还望您见谅。”
季路元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你说的还算是句人话。”他曲起二指扣扣车门,“今日这面子爷给了,掉头。”
季十九俯仰唯唯,从善如流地扯着缰绳转了方向。
……
一场危机就此化解,直至马车驾离原路驶出老远,季路元才颠了颠膝盖,“公主,起来吧。”
郁棠埋头抵着他的颈窝,不动也不说话。
季路元垂眼看她,“公主?”
郁棠慢吞吞地抬起头来,视线同他撞在一起。
她的眼眶不知何时泛了红,黑亮的眸子里含着点要掉不掉的浅薄水汽,泪涔涔雾盈盈,一副好不委屈的萎靡样子。
季路元当即一愣,“公主怎么了?”
他本能地慌了手脚,锦袍之下的五指蜷了蜷,极力克制着想要拍一拍她脊背的冲动。
“怎的突然……”
“季大人。”郁棠咬咬下唇。
“我知季大人此番并非心甘情愿,况且我的情况你也知晓,公主的身份于我而言不过就是个徒负虚名的空架子,我确实给不了季大人什么实质性的甜头。”
她说到此处停了一停,抽抽噎噎地抬袖沾了沾湿濡的眼角,
“但我到底与季大人相识一场,我以为你不会在意这些的,就算看在你我二人过往交情的份上,你也愿意帮我,可是方才,方才你却……”
季路元眉头紧拧,“方才不过是临机应变之举,臣并非要刻意亲狎公主,也从未想从公主这里得到些什么,公主又何必……”
“这话可当真?”
郁棠轻声打断他,小可怜似的向他求证,
“如此说来,季大人并不觉得委屈,也还记得你我二人幼时的情分了?”
一向见不得她受欺负的季世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自然是记得的,阿……”
他抿了抿唇,生生将那句已到嘴边的‘阿棠’咽了回去,“公主莫要再哭了,臣真的没有嫌弃作弄公主的意思,为公主做事也从未觉得委屈。”
“那……”
软哝哝的语调里添了些闷闷的鼻音,郁棠缓悠沉吟,鸦黑的眼睫轻颤着,悄悄窥了季世子一眼。
“那如果我想请季大人帮忙,将郑颂年近来入宫的日子偷偷告知与我,想必季大人也不会拒绝喽?”
“……”
折腾了半天,敢情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被人摆了一道的季世子无奈地阖了阖眼。
他本该感到气愤的,可知晓了郁棠适才并非是真的委屈涕零,潜意识里的第一反应竟是如释重负地松出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他没有让她伤心落泪。
那厢的郁棠布好了套,尤在乘胜追击着提绳收网,她挺直了腰背坐起身来,顶着一脸尚未拭净的斑驳泪痕,有理有据地持续劝服他道:
“季大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只看季大人对郑颂年的私宅如此熟稔,便知你平日里定然对他有所留心。我不过问大人此举所求为何,也无需大人做旁的事,只要你派人将郑颂年进宫的记档偷偷放在鸟雀笼偏门的墙角下,我自会寻个合适的时机前去取回,保准不会被人发现。”
她条理清晰,边说边不自觉地抬手去捏自己的耳垂,黑溜溜的眸子里明明还残留着些许未散尽的水汽,眼底却是亮晶晶的一片黠慧,起先的僝僽早就没了踪迹。
这是郁棠惯有的小动作,每当她生出什么筹算的鬼心思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摩挲自己耳下那颗血红的小痣,自幼便是如此。
季路元不说话,只敛眸睥着她,凝睇的视线自上而下,最终落在她浅而纤薄的眼皮上。
那里还残留着一层落泪之后淡淡的粉,如同碾碎了四月里第一枝盛放的海棠花,看上去满眼的娇怯柔软,内里却始终灵透鬼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