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此处,齐书昀猛地一拍手,哼道:那骑马之人穿的是旧朝官服,你还说不是自己记错了仇人?
傅斯乾被吓了一跳,恨不得把这一惊一乍的玩意儿堵上嘴扔到门外。
被白骨召魂灯选中的人可以与阳间建立联系,刘婆看着映出的画面,摇头喃喃道:既是臣民,为国捐躯便是应有之义,我一介妇人尚知晓此理,你堂堂男儿郎难道不明白?若死于战场,也算是一种归宿。
被个死了好几十年的老妇人教育,齐书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硬着头皮问道:那你还申什么冤?
她申的恐怕不是这些人的冤。傅斯乾抬眼扫过殿外,话说,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些鬼魂都是女的。
有人闻声向外看去,惊叹:仙尊不提,我都没注意,这外头真的全是女鬼。
上至八十岁,下到十一二,什么年纪的都有。一人啧啧称奇,就是没男的。
刘婆睁着空茫的眼却流不出一滴泪,只能从语气中听出她在哽咽:他们是启元四十二年秋天离开的,再没有回来过。
启元四十二年秋,旧朝发生动乱,数十城揭竿而起,战火烧遍了大地,民不聊生,死伤百万。那一场仗打了整整一年,以旧朝战败告终,所有将士无一例外,全部被坑杀。
新帝楚氏,以绝对的暴力手腕,奠定了王朝统治的基础。
史书称之为杀伐果决,有帝王风范。
无论他们是怎样死的,也无论他们何年何月死在何处,简简单单的一句杀伐果决便概括了他们生命的结束。
楚氏以几十万人的性命,填出了一个太平山河。
世人不盲不聋,堵住悠悠之口,蒙不住所有人的心,楚帝这一步棋,下得着急了,下得太狠了。
就连齐书昀也罕见地闭了嘴,他敛眸凝视着腰间的玉佩,那是临行前父亲交给他的,楚帝亲赐的贴身之物。
风听寒摩挲着白骨召魂灯,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启元四十三年秋,旧朝战败,楚氏称帝。同年冬,北地邪祟起,祸苍生,王朝广招修者平乱,自始开启大楚王朝。
在场的修者年纪大多都在二十岁左右,对于三四十年前的事并不清楚,傅斯乾从原主微薄的记忆里搜索了一番,竟真的找到了与那一年有关的事。
原主与熙华仙尊萧念远结识,就是在启元四十三年冬。
风听寒叹了口气,轻声道:北地指的,应该就是鹿微山吧。
半空中画面陡然一转,便到了启元四十三年的冬天。
史官爱用多事之秋形容岁月,然而总会引起文人墨客的口诛笔伐,能让世人承认的多事之秋,启元四十三年毫无例外是其中一个。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战火肆起,王朝更迭单拎出哪一个来,都称得上是大事,可偏偏这些事,都发生在同一年。
那一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大,鹿微山漫山草木被大雪覆盖,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
秋收冬藏,各家各户早早就准备好了粮食,日子掰开一点点数,吃食都算计到过年那天了。
刘婆起得早,天还没亮就去打了水,她儿媳听到动静,忙从屋里出来,拉着她往屋里走,边走边数落:都说让您多睡会儿,又不听我的话了。
男子都充了军,家中事事都是女人家自己操持着,刘婆坐在炕沿边,拍了拍还在睡觉的小娃娃:我闲着也没事做,正好烧个水给乖孙洗脸。
我去烧,顺便做饭,您就安安心心待在家里看着孩子吧。
儿媳说完便起身收拾去了,刘婆无奈,只好坐在炕上看小孙子。她们是寻常人家,说不清王朝的事,只是有消息传来,说所有人都战死了,伤心悲恸过了,有那么一口气吊着,就得继续活下去。
小孙子就是老刘家的一口气,刘婆摸了摸小娃娃的手,低声呢喃:总得看着你平平安安长大啊。
鹿微山三镇十村百户人家,大多都是老刘家这么个情况,不上不下还有口气在吊着。
日子过得平静又缓慢,直到有一天,鹿微山山脚下来了一队轻骑。
领头的男子一身玄衣,胸前是金线勾成的图案,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青纱帽,他停下把玩珠串的手,朝身后一招呼,便领着人下了马。
一行人打从村里走过,引得众人纷纷驻足围观,刘婆正在院子里哄小孙子玩,听见动静也抱着小孙子出去看了一眼。
鹿微山信佛,四周佛寺庙宇众多,青纱帽领着人,每处都去了一趟,连小小的供奉祠都没放过,他也不进门,就远远地用手指一下。
路过刘婆时,那青纱帽突然停住步子,伸手戳了戳小孙子的脸,问道:小小一团,软绵绵的,像是一只手就能掐死,几岁了?
死不死的犯忌讳,这实在不是句好听的话,青纱帽身后一队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刘婆,她不敢怒也不敢躲,只应道:快两岁了。
两岁啊,世间风光还未看过,可惜了。他嘴上说着可惜,语气听起来却十分愉悦。
小孙子不懂事,抬手打在青纱帽手背上,那人皮肤白,被不轻不重地打一下就变红了,有人高声斥责,刘婆吓得浑身一哆嗦,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身后有人佩刀而立,上前一步躬身道:大人,要不要?
稚子无知,安能问责?青纱帽随意摆了摆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手背,忽而轻轻笑起来,左右不过半日光景。
刘婆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能抱紧了小孙子。
那一队人来得快去得也快,走走停停,三镇十村,他们正好走了一天。
大张旗鼓地来,悄无声息地离开。
当天夜里,空中降下火雨,带着赤焰的箭矢点燃了鹿微山四周,像一场流星坠落,融化了几日来的冻雪,一时间,火光烧红了半边天。
起初人们还想着救火,可当他们拿水去灭火时才发现,这火根本浇不灭,烧着了就往四周蔓延,所有人顿时发了疯似的往村外跑。
儿媳抱着小孙子,拉着刘婆一起跑,刘婆仓皇中回头看了一眼,那箭矢射下的地方,全是寺庙和供奉佛像的地方,同时也是白天那青纱帽指过的地方,无一例外。
她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果不其然,在她们跑到村口时,这种感觉被坐实了。
青纱帽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坐在太师椅上,把玩着手中的珠串,语气漠然:布结界。
话音刚落,巨大的结界便拔地而起,将鹿微山整个罩在了里面,往外跑的人,连同那浇不灭烧不停的火,一起被拦住了。
一时间哀嚎声哭喊声络绎不绝,刘婆朦朦胧胧地听到了小孙子的声音,也是在哭,她心里急得不行,可人太多了,刚才她被撞倒在地,现在怎么找都找不到儿媳和小孙子。
似乎是被吵到了,青纱帽蹙了蹙眉,抬手将珠串掷出去,只见那珠串断开,珠子分别飞往不同方向,然后在结界上空无声炸开。
刘婆瞪大了双眼,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奇异景象。
像是最美丽的烟火。
无数丝线从烟火中落下,以千钧之力,破开皮肉,钻进每个人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