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一道白影闪过,那一掌被来人挡住,佛堂门边,梅知意倒退几步,左手死死地捏着门框,赫然吐出一口血来。
佛前岂容施主放肆。一昧右手掌心向前,推出一道道佛印。
面具男迅速后退,仍被那金光灼伤,他视线扫过面前三人,出手如电,朝着墙边的梅树掷出一击,而后甩袖离去,只余一道低缓的笑声在院落里回荡:无量佛,吾看你能护得住他们几时,本体受创,浊气噬魂,且看来日,你还能不能对着那小妖说一句众生平等,可莫要令吾失望啊。
墙边的梅树已有上百年,本来趁着雪开了一树,经面具男一击,花瓣如雨,登时落了一地,再看那树干之上,两指宽的匕首印正泛着黑气,黑气顺着树干蔓延,不过几息,那梅树便枯萎了一半。
面具男一走,撑着门框的梅知意便倒了下来,他凭借仅存的一点意识,控制着自己朝前倒去,自始至终,他都未踏进佛堂半步。
知意心一颤,连忙扶住晕过去的人,暗香盈袖,却见怀中人一头乌发寸寸变白,整个人冰雕雪砌一般,唯独唇上带着点突兀的血迹,他抬头看向一昧,已是急红了眼:师父,弟子求你救救他。
一昧朝佛堂中看了一眼,对着佛像虔诚一拜,疏淡的面容看不出喜悲:阿弥陀佛,我佛慈悲,知意,将他带进佛堂吧。
他说完话,就转身朝院落里去,草木成妖极为罕见,千年化妖更是世间难求,梅树浸染佛光百年,得上天眷顾提前修出灵体,眼下虽遭浊气腐蚀,却尚存抵抗之意,实为不易,令人动容。
一昧叹了口气,覆上泛着黑气的地方,浅浅的金光从他掌心泻出,一点点将黑气洗去,约摸过了一刻钟他才收回手,腕间的佛珠本是澄明透亮,此时却仿佛蒙上了一层阴翳。
面具男出手太过狠毒,即使他用佛光净化,还是不能使梅树恢复如初,一昧看着枯萎的枝干,轻轻叹了口气。
佛堂内,知意将怀中人放在蒲团上,他伸手抹去那人唇边的血污,动作轻得仿佛在碰一个瓷娃娃。
这是他第一次与这人靠得这般近,近到鼻翼间满是冷幽的梅香。
一树花开风雪天。
他猜到这人是妖,却没想到会是院子里那株寒梅,面具男最后说的话还留在他脑海中,本体受创,浊气噬魂,会很严重吗?
佛堂静谧无声,一昧探上梅知意手腕,片刻后松开,指尖在他眉心轻点,随着金光褪去,昏迷之人渐渐苏醒。
梅知意睁着眼愣了一会儿,方才认出这是哪里,他面上闪过惊慌,直接就要起身,却被两只手同时按住。
知意炸毛一般,恶声恶气道:别乱动,不知道自己受伤了吗!
阿弥陀佛。一昧抚平他僧袍上的褶皱,淡淡道,施主莫要惊慌,佛祖会谅解的。
早先挨了面具男一击,本体又遭浊气侵蚀,梅知意五内受创,早已心神俱疲,他张了张嘴,又吐出一口血,点点绯色在雪白僧袍上染出一片红梅,清雅之人多了丝若有似无的妖冶之色。
知意慌忙惊叫:师父,他怎么又吐血了?你快救救他吧。
一昧撩起梅知意右边衣袖,灵体与本体直接存在联系,梅树本体受创枯萎,也体现在灵体上,这人整条右臂泛着青黑,皮肉萎缩,无论如何是保不住了。
浊气无法完全洗去,你灵体受创严重,这条手臂已回天乏术,再拖下去情况不容乐观,若要保命,只能断骨剃肉。
怎么会他,他不是妖吗,断掉的骨头还能长出来吧,一定会长出来的吧。知意思绪万千,说出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只握着怀中人的右手,默默红了眼眶。
一昧看向梅知意,语气严肃,郑重道:灵体与本体贯通,施主本体无法复原,同样,灵体若断骨也无法重生,时间紧迫,还望施主尽快做出决定,浊气噬魂,否则性命堪忧。
梅知意思忖片刻,冲一昧点点头:劳烦大师替我断去右臂。
他眼底满是坚毅,丝毫不见怯懦,说完这话便低下头,费力握了握右手,握住了小和尚温热的指尖。
他生于冰天雪地,长于数九隆冬,见过飞雪寒风,贪慕过烈日暖阳。
他囿于佛堂深院,草木化形无心无情,此刻握着那点温热,竟觉得肺腑之中生出一颗鲜活的心,跳得强烈又温柔。
让他忍不住,想安慰一下这个红着眼的少年,他说:知意,别怕。
断骨剃肉需要将整条右臂斩下,然后剜掉肩膀处被侵蚀的腐烂部分,一昧开始还有所担忧,后来才明白是自己多虑了,面前这人即使痛得白了脸,也没移动过分毫。
小和尚揽着怀中人的手紧了紧,泪珠从脸上滚落,砸在梅知意额上,混着他的汗水一块流入鬓发。
梅知意费力地睁开眼,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别哭,我不疼。
明明就痛到不行,还安慰自己。
知意想,这人真是个大骗子。
第40章佛陀知我意4
断骨剃肉使梅知意元气大伤,一昧在寺内安排了卧房,嘱托知意好好照顾他,然后就去佛堂闭关了。
此番虽逼退了面具男,但他也没讨到好,勉力帮梅树净化浊气,一昧刚关上佛堂的门,就支撑不住坐到了地上,他腕间佛珠,已有枯败之色。
佛祖坐明堂。
他缓慢地挪到了蒲团上,虔诚跪拜:弟子有三不是:数十年前,弟子见佛堂内梅树化形,小妖受我佛点化,身具佛性,有心向佛却恪守本分,只敢于佛堂方寸院落徘徊,未至佛祖面前叨扰,今事发突然,擅入佛堂内,皆是弟子授意,此乃弟子一不是。
弟子寻遍四海,方遇到知意,他一身佛骨,赤子之心,佛前十几载,却无自保之力,实乃弟子过分放纵,未尽教导之责,如今情势危急,波澜暗起,恐日后无法庇佑知意,弟子内心有愧,此乃弟子二不是。
今有人来犯,弟子未及时察觉,其扰乱佛门清净之地,肆意妄为,出言不逊,还险些毁损佛像,弟子未看护好佛堂,有辱佛门颜面,今勉力支持,恐他日祸事再起无力抵抗,实心有戚戚然,弟子愧对佛祖,此乃弟子三不是。
他抚着腕间佛珠,面容枯败,仿佛突然老了十几岁,言罢也没有起身,又叩了三次头,声音低缓而坚定:弟子有三不是,渡人渡妖无以渡己,愿终身侍奉佛前,以赎己罪,我佛慈悲,保佑知意平平安安,不沾情俗无喜无悲,成佛成圣,普济众生。
空灯明堂,一身功德的无量佛垂垂老矣,只怀着他的慈悲心,虔诚拜佑,祈求弟子安康无悲,成佛成圣。
又一载,风雪如晦。
阿弥陀佛,佛祖定会保佑施主。知意双手合十,端方正派,对香客道。
待人离去,他迅速跑进佛堂,抱着油纸包凑到墙边,眉开眼笑:阿意阿意,下雪了,你快出来。
梅知意谢绝了他的挽留,养好伤后便回了本体,两人名字相同,因而他每次都唤阿意。
雪发雪衣的青年出现在梅树前,灵体受创后他睡了一整年,若不是知意呼唤,他几乎就睡过了初雪日,他揉了揉眉心,散去些许霜意:知意,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真的好久啊知意拉着他去往一旁的石桌,然后献宝似的将怀中的东西递过去,山下香客送的,镇上铺子的酥点米糕,还热着,阿意你尝尝。
他是少年心性,活泼爱闹,得了新奇玩意儿就想着和自己的好友分享,平生十几载,他只有梅知意这一个友人,一腔热意也都给了这人。
油纸包一打开,米糕还冒着热气,知意咽了咽口水,眼睛亮晶晶的,一昧不让他下山,这米糕他也没吃过。
明明已经过了十多年,梅知意看着面前的少年郎,脑海中又浮现出当年冒冒失失扯住他衣袍的小和尚。他那时听到小和尚吵着不喝姜汤,一时好奇,便现了身,谁知这小娃娃自己生着闷气,竟然在雪地里乱画,他沐浴佛光,第一次见这等放肆的出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