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没把名字告诉他们,所以这通缉令上没写你名字,还有,那男的怕被人取笑,只能给你扣一个‘江洋大盗’的帽子……”卫明枝觉得所有异常都有了解释,一时既愤怒又有些同情他,“这二人真是可恶至极,你将他二人名字告诉我,我去给你出气!”
男人避开她的殷切目光,一手缓缓紧攥成拳,语气分外阴沉且坚决,“我欲亲自报仇。”
卫明枝觉得他可能是不欲将这般窘迫的事情说出来,遂也不再紧逼不放,很快转换话题:“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她话音落下后室内却沉寂下来。
男人因她这一问,秀逸的眉目间染上些许阴鸷和戾气,忽然他嗤笑一声,紧攥的手又徐徐松开。往后倚靠在床栏上,只吐出两个字:“没有。”
没有名字?
也是了,他先前才说他一直是四处漂泊之人。
卫明枝料想他长这么大一定吃过不少苦头,同他说话的语气都变得十分轻柔:“那你现在无依无靠,天底下还遍是抓你的通缉令,你打算怎么办啊?”
男人沉默不语。
卫明枝等待片刻不见他说话,小心翼翼地问:“你愿不愿意,同我进宫?”
见男人突然转眸看来,她忙道,“不是要你做真太监,我会帮你瞒着的!宫里无人敢搜查,是最安全的地方,等,等通缉令这道风波过去,你再做打算不迟。”
男人眸色幽深地瞧着她,眼底很明显带着不信任,“你为何帮我?”
卫明枝踯躅道:“我,见你可怜。我这人最有善心了。”
男人轻哂,转过头去:“风险太大,理由不够。”
若非顾忌他伤病在身,卫明枝简直想拎他出去练练枪法——没听说过被助者还需问助人者要理由的。
但她稍冷静下来便也想明白了这个问题。眼前这个从前世开始就斤斤计较的男人是从来不相信“善心”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的,若要同他打交道,须得实打实地拿出来些利益交易。
难怪前世她总听人说“内卫督主是个铁面阎王,不论是何官职身份,休要在他面前讨得半分私情”。从前他还会“偶发善心”在她醉酒时把她提溜回宫,可如今没了前世那份熟稔和掩埋心底的情谊,她倒也真真切切地尝到了在他面前踢铁板的滋味。
卫明枝只能加筹码:“好吧,还有,我要你日后为我做一件事情。”
男人这才慢慢侧回目光。
他也不问是何事、又会否伤及性命,就点了头,“好。”
卫明枝明白这是他答应与她回宫的意思,不由眉开眼笑,像是一块高高悬起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她心中飞快做好计较:“你先在这宅中住一日,明日我给你办好身份再来接你入宫。”
见男人不可置否的表情,她凑得更前,欢快道:“既然你没有名字,我便先给你取一个。”
“你就叫无词,反正你这么寡言少语不讨人喜欢。”
无词,也是他前世在宫中的名字。听说是一个老太监给取的,那时老太监会给他取这个名字也定然和现在的她考虑一样。卫明枝想。
而男人只是望入她的眼瞳中,没吭声。
第4章入宫
入宫的一路卫明枝都在回想今日无词所说的话。
在宅中她只迫切地想要把他留住,对他所言并没有过多深究。现在细细一想还是有那么几分蹊跷之处的。
比如他说他一直四处漂泊没有名字,那他认字的本领是同谁学的?假使真有人好心教他认字,那为何不再顺手为他取一个名字?思及此卫明枝觉得,他大约还是有名字的,只是不知为何不想告诉她。
再比如通缉令之事,照前世无词位高权重后所行之事来看,他似乎并没有刻意去针对报复谁。身居高位却不去报仇,这一点就非常奇怪。
然而卫明枝转念一想,虽说前世无词也做到了权倾朝野,但朝堂之上能与他抗衡之人却并非没有——大将军江崇,江元征之父,也是前世元化十五年政乱的主谋之一。若说无词的仇家是他,那便说得过去。
自觉解密的卫明枝眼睛都有些发亮。江夫人……原来这么早就给江崇大将军扣上了这样一顶绿意盎然的帽子么?
难怪古语有云:“恶人自有恶人磨”。
回宫之后卫明枝便着手准备起瞒天过海地把无词运进宫的法子。第一步要做的,自然是在敬事房给他寻个正当身份。
同行的盼夏更加忧心忡忡:“主子,外男入宫一事若是捅大了,只怕您讨不着好。”
卫明枝脚步不顿,“我把无词放我身边,时时刻刻看着,又怎会被旁人知晓?”
“皇城之中有心人太多,这事只要知情人说漏半嘴,那主子您的处境就危险了。那敬事房的大总管精得跟个老狐狸似的,且先不说他会否帮您,就算是帮了,也有可能倒戈……主子,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哪。”
“你安心,我自有办法让他闭嘴。”
卫明枝的办法很简单,是和前世的无词偷学的。
这敬事房大总管的确是个人精,也不枉他在这高位上一坐就是近十年。可他仅有的一处弱点,便是他的胞弟。大总管早年生活艰难,饥荒之年,他和胞弟相继被家中卖出,从此断了联系。只要能帮他找着人,一切就十分好谈。
前世的无词便是掐准他这个弱点,费尽力气给他找着人,从而借他掌控了后宫大小的事宜动向。
如今的卫明枝坐享其成,“你胞弟在那一年并未失掉性命,说来也巧,他而今正在京城西市的李家肉铺里做屠夫,大总管若不信,自可去查证。”
面前的大总管神色震动,却讷讷不言。想是还在考量。
卫明枝继续道:“本宫也不逼你,你今夜尽可去查,明日本宫再过来,届时还请大总管给个答复。”
她并没有料错,翌日一大早她方进敬事房,大总管就给她下了个结结实实的跪。
“九殿下大恩,老奴无以为报,只有这条贱命任凭差遣。”
恩情是无词给的,不过眼下这般情况,倒也真算天道轮回。卫明枝这样想着,上前把人扶起,“本宫不要你的命,本宫只要你办好这一件事,从今往后无论何时,都不许对旁人提起。”
“老奴遵命。”
无词被敬事房的一个太监领到了粹雪斋。
这属实是个小巧雅致的斋子,算上前后大殿不过十来间房,正进门的前院栽着几株银桂,廊外丛间的花花草草,说不出品种的更是不胜枚举。木壁飞檐上镌刻的祥瑞图案也很是精巧,檐下还坠着主人喜好的飞燕玉风铃。风铃偶然会随着清风穿过堂间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
很有一番小女儿的心思。
“盼夏姑姑,大总管那边拨给粹雪斋的奴才,老奴给您领来了!”领路的太监带领无词站定,朝偏殿唤了一声。
粹雪斋的主事大宫女很快出来,打量几眼无词,这才朝领路的颔首致意,“有劳公公。”
领路太监收过几枚小钱,眉开眼笑地离开了粹雪斋。
盼夏见人走后才蹙着眉、语气不是很友善地问留下来的人:“宫中规矩,你可知晓一二?”
无词收回注视着风铃的目光,敛下眼神:“略略知晓。”
“好,你既然知道,我也正好可以少费点心思教你。我家殿下心善,我也不替殿下图你回报,只希望你记得,在这宫中做个聋子哑巴便算不坑害我家殿下了。”
“无词谨记。”
盼夏对他这副态度颇为满意,敌意也不似先前那般大,她拊拊掌把所有在粹雪斋执勤的太监宫女们都聚在前院,给这新来太监的身份做了个通报。
聚来的宫女太监骤一见无词容貌,皆是有些愣神,紧接着漫出些窃窃议论的声响。
这也无可厚非,凭他这副好皮囊,再不济也能给户富贵人家做个面首男脔,哪里会沦落到要净身入宫的地步?
也正在此时,粹雪斋紧闭的主殿大门里忽地传出一道女子酥甜动人的声音来:
“盼夏,将那新来的领进来我瞧瞧。”
议论的奴才们随即噤声,盼夏眼神几分复杂地望了一眼主殿打开一丝缝隙的窗户,朝殿门屈膝俯身:“是。”
“各自散去做事罢,你,跟我来。”她吩咐道。
无词便被盼夏领着走进了粹雪斋主殿。
殿内燃香,是上好的凤髓香,高位上却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新来的留下,盼夏你先下去罢。”
女子的声音复又从屏风后的侧殿传出来。
盼夏应声退下,掩上门后无词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摸不清楚这位主的用意——用一个条件施与他一条命,虽然费力不讨好但也还能有解释,可现下把他特意叫进殿里来又是做什么?
这卫国九公主,当真是奇怪至极。
女子见他久久不动似是急了,“你愣在那里作甚?我又不会吃了你,快过来呀。”
无词只好绕过红木雕花的屏风,站到她面前。
九公主卧在窗边的美人椅上,绯红的裙裳系带系得松松散散,连发髻都没梳,额间倒是贴了个火焰似的梅花花钿,衬得她的肤色更是雪白剔透。这是个极其漂亮灵动的姑娘,秀韵十足的桃花眼此刻却没有看他,而是垂下细细地注视着一杆长.枪。
她在擦拭着一柄与她气质不是很相符的雁翎枪。看得出她对这枪颇为爱惜,连擦拭的力度都没有使得太大。
仿佛是觉察到来人已经站在跟前,九公主手上擦枪的动作停了停,她抬起头,语气随意地问:“上回见你看通缉令的样子,我想你是识字的,那你也应当会写字吧?”
这九公主对他观察入微,想是很难被瞒骗住。
无词伏跪下地:“回禀殿下,奴才会写字。”
怎料九公主对他这回答却是不甚满意,“往后无人之时,你不必弄这些繁文缛节的东西,不用行礼,说话用你我相称就好。”
无词静默片刻,垂首应下,站了起身。
美人椅上的九公主这才顺心,空出一只手给他指了指偏殿最里端的书桌,道:“既然你会写字,那就帮我把桌上的经文给抄了,今日抄五遍,不许抄多。”
又是……这种奇怪的要求。
无词依她所言走到书桌之前,桌上的纸张已经分好三摞,左侧是已经抄写好的经文,看起来最厚;,瞧着是给他做参照的;最右侧则是一叠白纸,纸边的墨甚至都研好了。
无词慢慢地坐在桌案前,取出笔架上的一支笔,轻点蘸墨,而后垂眸开始抄写经文。
一时间侧殿竟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卫明枝擦着枪杆,心神早就飘到了身旁不远处的无词身上。眼角余光里,他仍然是从前那样好看。前世他还在粹雪斋时,也是日日这样帮她应付上书房戚太傅的罚抄,左手握笔、腕离桌案的高度甚至都没变。
她的心中就升上一股难以言状的满足。
事实上卫明枝对于今日相见并非全无准备,恰恰相反,她是做足了准备的。
记忆里的无词经常做噩梦,睡觉也轻,很容易被惊醒,所以一直睡得不太好,而凤髓香就正正是安神效果最好的熏香,他若是在殿里待足时辰,今夜入眠必然会比平素安稳些。
而且无词是分外嫌恶浓妆艳抹的姑娘的——卫明枝记得在前世某一回大宴上,有个妆容秾艳、步带香风的舞姬借敬酒之机想要对他投怀送抱,被他一蹙眉头躲开半丈远,后来还听说那舞姬在舞团里从此就再也没有登台献舞的机会了。
卫明枝觉得自己今日表现不错,至少明面上看不出无词不喜。
她擦拭好宝贝雁翎枪后,把枪轻轻搁在一旁,人走下美人椅,趴在离书桌更近的小榻上,双臂垫到下巴底下,支着脑袋开始观摩起无词抄经文。
还忍不住同他闲聊:“你累吗?”
无词眼睛不抬、手也不顿,“不累。”
“你若是累了,休息一会儿也不要紧,反正我不急着要。”
人没说话,她继续自言自语:“无词,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抄这些经文?”
“不知。”
卫明枝因他的回应有些高兴,“是戚太傅罚我抄的。戚太傅是父皇亲自任命的、在上书房教我们读书的太傅,他这个人好迂腐死板,有时候我不过没有在唤那些文豪诗人的名号后加一个‘先生’称呼,他便要罚我抄经文。这回我也不知怎么惹着他了,竟被他罚了一百次!”
无词写字的手缓缓停下来,眼眸微抬,看她说完了才问:“那殿下现在抄完多少次了?”
卫明枝更加高兴:“五十次。”
无词便沉默下来,安静地看着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卫明枝这才意识到不对:罚抄一百次,她抄完五十次,明明还剩一半的量,她却只要他抄五次,这个要求怎么想怎么奇怪。
这个太监简直太难打交道了!不过是半刻不察她便被他下了一个套子!
卫明枝脑子飞转,支吾半天才找到一个比较像理由的理由:“你,你字迹也不知与我像不像,我叫你抄少一点,是为了看看你适不适合帮我这个忙。”
无词没吭气,垂首又抄了两句,才对她道:“五遍抄完了,殿下现在便可来瞧瞧。”
“啊,哦。”
卫明枝慢吞吞地从小榻上爬起来,挪到他跟前,低下头看了眼。白纸上的字迹熟悉又娟秀,正是从前无词无数次帮她抄写时模仿她笔迹写出来的字。若是不仔细瞧,当真和本人的字瞧不出太大差别。
她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很好,我觉得你很适合帮我做这件事,往后你就做我的秉笔太监罢。”
无词从座椅上站起身,腾出主位,很懂规矩地谢恩:“多谢殿下。”
卫明枝又给他指了指笔架边的两瓶药,“这是外敷的金疮药,算是给你的赏赐。还有,后院的房间都给你安排好了,也给你准备了煎药的东西,你记得每天喝药,快些好起来才能帮我抄更多的经文。”
“……是。”
“行了,今日到此为止,你下去罢,叫盼夏带你去后院煎药。”
“……是。”
第5章办法
皇宫里人心耳目都是纸糊的,若非通天的隐瞒本事,否则这宫墙之内决然藏不住什么事情。
虽然无词被拨到粹雪斋的动静低调得不能再低调,但是不过数日,“粹雪斋调去一个美貌太监”的传言便在这深宫庭院内不胫而走——大都是宫女太监里奇闻趣事一般的议论风声。
gu903();于此,卫明枝从盼夏的口中略有耳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