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心里没起什么波澜。
前世她好习武艺、懒得理会宫里人心的弯弯道道,又因为她母妃和外祖的庇佑,真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在她救下无词以后的日子里,她对他在宫里的名声也有几分了解:
因为那副好皮囊,宫里打无词主意的宫女太监也颇有一些,甚至于她救下他的契机,就恰是因为他不屈从于另一个对他有所企图的大宫女。
但底下之人再怎么议论也终究是难以传到贵人们的耳朵里的。
这再好不过——
宫里的奴才绝大多数究其一生只能被困在深宫大院之内,对于宫外通缉令的风声迟钝非常,这也正好是卫明枝能够放心的原因之一。
何况她更打定了主意:以后若非必要,绝对不叫无词把脸露给外人看。
她继而又发散想到,前世无词进宫以后、遇上她之前,是如何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活下来的?甚至还安安稳稳地避过了通缉令风波?他必定在这其中经历过许多她不知晓的事情。
卫明枝忽然觉得嘴巴里蜜饯的甜味都淡了些。
适时殿门被人扣响,力道恰好,声音不轻不重,“殿下。”
是无词的声音。
卫明枝赶忙从小榻上坐起身,伸手拍拍被自个压皱的衣裳,又理了理额角碎发,这才好整以暇地含着蜜饯应道:“进来罢。”
殿门被人徐徐推开,无词清俊的身影从门外进来。
卫明枝把嘴巴里嚼烂的蜜饯咽了下肚。无词也就在这时走到她跟前,一双墨黑的眼眸早已掩去初见时的凌厉,只余下教人难看懂的平静,“今日需抄几遍?”
卫明枝朝他竖起三根手指。
无词微一寂,很快垂首应是。
在他走向书案的同时卫明枝也在背后解释道:“明日清晨我便要上学去,所以方才趁着空闲抄了几遍,但我抄的时候没留意次数,一不小心抄得有些多。”
“我知道了。”
无词落座提笔,卫明枝就同先前几日一样趴在小榻上看他抄经文。
仍然没忍住同他闲聊:“你写字使的左手,那用膳也是使的左手吗?”
“不是,用膳使右手。”
“好奇怪。”一顿,又问,“你的伤病都好些了吗?”
“好了许多。”
“那就好……哎,无词。”
“嗯。”
“我仔细想了想,你长得太惹眼了,所以日后你若要外出,都把脸蒙起来罢。”
无词把笔尖抬起,眼眸也随即抬起来。他大约是明白她这话的用意的,没有反对,也没有答应:“若要蒙脸,岂非更惹人注目?”
“你放心,我都想好托词了。”卫明枝下巴磕在手心上,道,“你有些诗文学问,所以我要把你留在身边;但是你的脸上起了红疹,我看着闹心,所以要眼不见为净。”
见无词不言,她劝慰:“通缉令这事儿很快便会过去的,等外头风声没那么紧了,到那时你想取下面巾我也不会拦你。”
无词拧不过,稍静,退而与她讲道理:“古语有言‘过犹不及’,殿下这样小心,说不得更会激起旁人窥探的心思。”
卫明枝没接话,反倒是抬手指指自己:“你叫我什么?”
“殿下。”
“这便是了,我乃堂堂大卫国九殿下,除了我父皇,谁敢在我面前强要你摘面巾?若是真有不长眼的,我一杆枪扫过去他也得老实了!”
无词这下是真的无词了。
他同卫明枝对视好半晌,眸里忽然染上点笑意,似哂似嘲。不过这笑很淡,转瞬便消失不见。
卫明枝没错过他这模样,心里涌上一半惊喜,一半恼羞成怒:“你是不是在笑话我跋扈?”
无词敛下眼去,握笔再度动作,嘴上却道:“不敢。”
不是“不是”,而是“不敢”。
卫明枝抽丝剥茧剥出他话里深意,翻个身躺在小榻上,伸手摸了一颗蜜饯,也不知怎么就认了这个形容,“哼,我就是跋扈。”紧接着把蜜饯塞进嘴里,狠狠地嚼下口。
腮帮子一鼓一鼓,有点像生气的仓鼠。无词收回目光,想道。
清晨,天色还是蒙蒙亮地。
卫明枝走在提着灯笼的小饺子后头,还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
今日是她去上书房读书的日子。
其实更年幼的时候她几乎每日都要清早起床去念书,不过近些年她算长大了,应当学的东西也学得差不多,这才改成每七日上一次学。
她挺有闲心地回想了一番自己幼时强撑着起床读书的经历,进而愈发敬佩那时的自己。
从粹雪斋到上书房的一路景物都朦朦胧胧地,愈远的就愈发看不真切。冬末的天,气温还很是寒凉,北风袭人。
走进上书房的时候,里头只有四五岁的小十一在认真地朗诵经文,其余的三个皇子公主聚在窗边好似是在议论着什么。
聚堆的卫明琅留意到她进门,嘴角牵起笑给她打了个招呼:“九妹妹,瞧你今日穿得薄,小心别着凉了。”
同卫明琅正说着话的七皇子和十皇子也顺着这话朝她张望过来。
卫明枝给两个较她年长的兄姊问了个礼,“八皇姊,七皇兄。”应道,“多谢阿姊关心,小九身子骨挺好的,不觉得冷。”
卫明琅掩唇一笑,柔声柔气地打趣:“适才我见九妹妹穿衣单薄有些忧急,竟忘了九妹妹可是自幼练武的苗子。”
卫明枝分不清她这话里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索性不深究,“对了,方才阿姊和皇兄皇弟们在聊什么呢?”
这次不待卫明琅开口,七皇子已经很有兴致地回答:“聊的是父皇的新政。”他挠挠一侧安安静静的十皇子的下巴,笑道,“小十也快到懂事的年纪了,总该知晓些朝堂之事,也好趁早学点本领。”
卫明枝觉得这一幕和谐又奇怪。
卫明琅和小十同为戚贵妃所出,这般亲近倒也能理解;可七皇子却是江妃次子,而江妃和戚贵妃平日里虽不是针锋相对、却也走得并不近,他与卫明琅两姊弟是何时变得这么要好的?
她又想到,江妃是江崇大将军的亲妹妹,也就是江元征的亲姑姑,若说这般情况是卫明琅一手推动,倒也不难理解了。
难怪前世的卫明琅能够那样顺利地嫁与江元征——从前未曾留意到,她这八皇姊竟然从这么早的时候就在做此谋划。
何其深沉的心计。
“七皇兄说得对,小十学到了许多。父皇这回削藩,谋略之深远、意志之坚决,值得小十深省自身、引以学习。”
卫明枝的思绪被十皇子一本正经的一席话给吸了回来。
“父皇若是知悉皇兄与皇弟这样想,必定会很高兴。”她顿了顿,“不过,削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来不怕皇兄见笑,小九醉心武艺,对许多事情都是一知半解。”
她没骗人,前世她也曾听说“削藩”之政,但因为这新政未波及到她和外祖一家,她也并未放太多心思在上头。
不过如今既有机会遏止五年后的政乱,她也应当开始留心起朝堂之事才是。
“藩王势大,必会震主,而且听闻安南王似是早已对朝廷起了不敬之心。父皇自上月起便陆陆续续地开始削藩了,至今日,共有八位藩王爵位被削,安南王也在其中呢。”
“竟是如此,多谢皇兄解惑。”
卫明琅也在这时轻声提醒:“太傅应当快到了,说话被他抓到可不好。”
几个聚堆的人这才散去,各回各位装模作样地读起书来。
卫明枝一个上午都心不在焉。
她一会儿想到前世血染宫城的惨像,一会儿想到在她死后那几个乱党尘埃落定的罪名。
前世元化十五年的政乱的主谋是江家父子和镇北侯,政乱平息后这两方所获的罪名皆是“结党营私、通敌叛国以及谋逆”。
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二者能发动那样一场声势浩大的动乱,必定筹谋已久。
可江家父子在京都,镇北侯常年戍守北疆,素日并没什么交集。若说江家父子谋逆是为了扶江妃长子,也就是五皇子上位,那么镇北侯为何要从千里之外的北疆赶来相助呢?
除非做这件事情镇北侯也能得到好处。
削藩……若新皇登基后废除了削藩之政,这于镇北侯无疑是件天大的好事。
这样一想,似乎所有的一切都能串联得通。
卫明枝觉得自己想通了那场政乱的源头,一时间急切地想要找个说话处。
宫里的母妃不能过问朝政;若要给父皇提醒又没个实质证据,何况天子威严,稍有不慎她许是得落个“妄议朝政”的罪名;思来想去卫明枝决定去寻她的外祖。
她带着“听课不认真,罚抄五十遍”的太傅怒火赶回粹雪斋,换了套衣裳就预备出宫。
给她打点的盼夏还很不理解:“主子,今日不是习武的日子呀。”
“手痒了而已。”卫明枝解释一句,想了想,又急匆匆地去扣响无词的房门。
因着她今日上学,无词暂时没有事情可做,他开门见得来人神色,默了默,“殿下莫非今日被罚抄了两百遍?”
这人脑子里只有她被罚抄这一件事么?
“是五十遍!”她一手抵着门,“我来找你又不是因为这件事,你快去戴好面巾,即刻随我出宫。”
“出宫做什么?”
“去我外祖家,练枪。”
无词安静须臾,“可我不善武艺。”
“我知道呀,所以?”
“殿下为何要我跟着?”
她脱口而出:“我要是不看着你,你又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第6章出宫
这属实是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在卫明枝眼里“任人可欺”的无词薄唇微微一动,最终没说什么,只是应她所言回房挂了张黑巾在脸上,而后跟在她身后出宫。
容国公府距离皇宫的车程不长,卫明枝落地站稳在府门前时恰好到了一日的饭点。
她带着无词和小饺子方跨进大门,便听见内院传来隐约的叱骂声。
“九殿下。”国公府有奴仆迎上前来。
卫明枝朝着奴仆微一点头,走向内院的脚步不顿:“可是我表兄又挨骂了?”
奴仆边引路边陪着笑:“正是。老国公爷从礼部要到了今年二月初九的春闱预上榜名册,说江家的公子如无意外就是今年的武状元,还说今年文试有好几个寒门子弟都答得不错,恰好赶上小世子回府取银子,老国公爷便气不打一处来,正教训小世子呢。”
这预判倒没错,前世元化十年的武状元正是江元征,文状元也的确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寒门书生。
卫明枝笑着摇头,“我这一去,表兄定要感激我。”
奴仆躬身笑应“是”。
内院屋檐底下,容小世子果不其然在挨着训。
她这表兄比她虚长两岁,生得是唇红齿白、丰神俊朗,从小便不乏贵女爱慕。可他不知怎的对这些莺莺燕燕都视而不见,一心往钱眼里钻,十二岁时便自己盘下铺子开始他的经商大计,到如今手里财产已经颇为不菲。
然而这样一个在京城商贾里带有点传奇色彩的七尺男儿,现在正低头哈腰、蔫蔫巴巴地站在老容国公的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
卫明枝见着人就抬手屏退引路的奴仆,遥遥唤了一声:“外祖!”
老容国公叉腰训人的动静霎时一顿,见得卫明枝,他面上表情和煦了不止两三分,“是小九啊,快过来。”
卫明枝上前之时容小世子也回头看她,还给她递了个“救星在世”的眼神。
她再接再厉:“外祖,我在宫里闲得手痒,便没按约定的时辰来,外祖不会怪罪吧?”
“喜欢练武是好事,岂能怪罪?”老容国公说到此处又扭头斥了容小世子一句,“哪像这个混小子,一天天的只晓得不干正事!”
容小世子不很甘心地咕哝:“赚银子也是正事啊。”
可老容国公虽然年事已高,但因为经年习武的缘故还是十分耳聪目明的,他闻声提高了些音量:“你个混小子说什么?”
这是濒临爆发的预示。
卫明枝眼疾手快,扶过老容国公的左臂便晃了晃,“外祖,现在也到用膳的时辰了,您别为了一点小事气坏了身子。”
“小九都知道为我一个老头子着想,你看看你!”老容国公气汹汹地说完,见容小世子低眉含首的模样,憋屈地喘了几口气,骂道,“等你爹娘从江南回来我再让他们收拾你!”
说着任由卫明枝扶着,“走小九,咱们祖孙俩用膳去,让他自个饿着。”
“哎。”卫明枝跟着老容国公走了几步,忽然回头朝两个随她从宫内出来的太监挥挥手,“小饺子,你带……你们两个不必跟着,自己去膳房用食。”
见得回应,她这才放心地扶老容国公离开。
府里的下人传膳的动作很快,不过半会儿的功夫老容国公的药膳便被端盘上桌。虽说是药膳,也不过一些补气盈血的东西,往常卫明枝在国公府用膳时,膳食并未和老容国公的药膳做刻意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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