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两人边吃边聊了聊近况,而后老容国公敲敲筷子道:“说吧,是不是碰上什么急事了?”
卫明枝嚼食的动作一停,诧异地和老容国公对了个满眼。就差没问出口“您怎么知道”这五个字。
老容国公哼哼笑了一声:“手痒了宫里多得是空地儿练武,不一定非要跑过来,何况你方才还把下人都退了下去,必定是有什么事情不好叫外人听见。”
卫明枝心想她叫小饺子和无词退下也不过是考虑到他们亦未用午膳,不过“有事”的说法的确没错。
由是她咽下吃食,清了清嗓子:“那,外祖可知道最近削藩一事?”
老容国公听她扯起这事有点惊呀:“怎么还关心起这个来了?”
卫明枝挑几筷子菜给他敬过去,“今日去上书房的时候皇兄他们赶巧在说这件事,我想到外祖您年轻的时候也是戍守塞北的一员大将,应当同镇北侯有些交情……”她稍顿,“怕您为难。”
老容国公被她哄得眉开眼笑,饱经风霜的老脸上褶子叠了一层又一层,“都说女娃子最贴心,你同你母亲小时候简直一个样!”
“那外祖对这件事情怎么想?”
“镇北侯那一家子安分得很,前几年四公主不是还嫁到塞北白家去了么?何况白棣当年在我帐下打过杂,人是个厚道有礼貌的,生不出大野心。圣人削藩削的是不老实的那些,总之祸事轮不上白家。”
老容国公说着喝了几勺汤。
卫明枝静静地搅动几下汤勺,又开口:“时移世易,人心也会变的。想当初高祖初建卫国,分封王侯忠臣,迄今近百二十年,原来的名将之后生出异心的不在少数。”
老容国公也搅了搅汤勺,眸光幽深不知想到什么,最后只赞同道:“此言有理。”
卫明枝觉得她此行的目的达到了。
老容国公虽然不问朝政已久,但朝中人脉并不薄弱,若能提醒他留意镇北侯的异动,往后生乱的可能也会变得小一些。
说到底,做此盘算的根源还是苦于没有证据,而她的记忆是最不能为人所知的东西。
此行能换来这般结果已是最好。
卫明枝心情因此舒畅不少,用完午膳又陪着老容国公在院子里逗鸟消了会儿食,这才在老容国公的指导下练起枪法来。
枪是府里的兵器,比她那柄雁翎枪稍重上一点,寻常练习她都用的这种。
日色澄澈,空旷庭院里,绯红色衣摆晃荡交叠似翻出了一朵又一朵浪花,瞧着张扬而热烈。
“手腕发力。”
“步法尚可。”
“刺!”
……
几套枪法行云流水地练下来,她额上已尽是渗出的汗珠,甚至还有几缕汗湿的碎发贴在额角。
回过神张望一圈,卫明枝发现小饺子和无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老容国公的后方了。
同小饺子满眼钦佩的神情不一样的是,无词见她瞧来只是很守礼矩地垂下头去,眸里的情绪也不甚明晰。
收回目光,她上前去细细听了老容国公的教诲,得到“下回亲自同你对战”的准允后,简直要喜上眉梢。
这京城塞北谁人不知,老容国公在战场上受伤后便鲜少与人动武,便是卫明枝这等“亲传”弟子也只能在他兴致好的时候同他对演一二。
直到在偏院泡完澡换好衣裳,她喜悦的心绪才稍稍平复下来一些。
推门而出之时,在外头的小饺子立即捧着香囊迎上来。
卫明枝取过香囊挂在腰上,瞥着无词站立的方向状似无意地问:“你们都用过膳食了吧?”
小饺子不觉有他,抢着答道:“回主子,用过了,只是无词公公说不饿,没怎么吃。”
卫明枝蹙起眉头,“午时都过了,不吃东西怎么行?”
“晨间用过食。”无词不咸不淡地回应。
卫明枝觉得他可能是没有食欲,要么就是府里饭食不合他口味。这两种情况都有一个最好的解决办法——
“听你口音不像是京城人士,应当还未尝过这里有名的菜食,正巧我今日有空,带你去试试。”卫明枝拍拍他肩膀,感受到手底下的人身子微不可察地一僵,她在心里叹口气,侧头对小饺子吩咐,“听者有份,小饺子,驾车去十里飘香!”
“是,主子!”
第7章酒楼
十里飘香乃是卫京城里数得上号的酒楼之一,内里装饰富丽雅致,很有一番意趣,加之酒楼里的菜品价格昂贵,因此进出此地之人大都非富即贵。
卫明枝叫了一处雅间。
雅间四面是墙,靠街道的一侧开了大木窗,楼底下街道的人群熙攘声在雅间内都能隐约听得见。
无词早在进入雅间之时便已把面巾摘下,天气逐渐转暖,想是一直戴着那物什也不大好受。
卫明枝靠在窗前座椅上,歪歪斜斜地窝着,没有半点京城贵女的仪态。她边玩着手里的一簇乌发边打量对面坐在桌前的两个小太监。
小饺子没什么防备心思,身子半侧盯着雅间的门,似乎对即将吃到端上的菜食有些迫不及待;无词不同,他既不雀跃,也不期待,只沉沉静静地坐着,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
就算重来一回,她也还是不大能猜到无词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这个人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一副掩饰内心的好本领,简直难对付到了极点。
这大约就是“路漫漫其修远兮”罢,她想。
耳中街市的嘈杂声这时忽然更为热闹,卫明枝便支起脑袋趴到窗子边朝下望去,一望却望到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江崇大将军之子江元征。
他将将从朴素无华的马车里下来,着一身水色衣袍,持一把画竹折扇,俊美的脸上还对前来迎他的酒楼小厮和气地笑着,看起来清雅又温润。着实是个翩翩公子,在他身上分毫瞧不出习武之人的粗犷不羁。
这样一位江公子,也难怪会令得京城中无数贵女魂牵梦萦,更难怪卫明琅会为了嫁给他而不计手段。
卫明枝正出神地想着,楼下之人却似有所感一般,忽然微微抬头,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猝不及防地相交。
然后江公子唇角稍勾起朝她笑了笑,颔首算是问礼。
卫明枝“吧嗒”一声把窗户盖上。
原因无他,不过是她蓦地想起了前世卫明琅在临行边疆之前、于她的棺前所哭诉的那样一番话——“他至死还想的是你……”。
这话太奇怪了。
她总以为这般想法只是卫明琅爱意过甚导致的草木皆兵的情况,毕竟前世她与江元征清清白白,除却必要的宴席,连多余的面都不曾见过,更别说谁对谁还表露过心迹。
可当真正见着江元征后,她还是不自在得紧。
小饺子被她合窗的动静给惊回来:“主子,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无事,见到一个不是很想见到的人罢了。”卫明枝从窗边靠椅上起身,趴到无词二人所在的桌案旁。
无词不紧不慢地斟杯茶,推到她手边,“殿下脸色看起来不对。”
卫明枝闻言揉揉脸,盯着他认真地道:“反正不管那个人心里怎么想,鉴于他所要做的事,我现在以后都不想看见他。”
听得小饺子一头雾水,无词也略有深思。
雅间的门便在一片沉寂里被小厮扣响:“客官,上菜了。”
小饺子一脑袋的雾水立即蒸腾干净,兴冲冲地起身开门,像个苍蝇似的跟在布菜小厮身后乱转:“莲花鸭、三脆羹、滴酥水晶鲙、冬月盘兔……不对啊,怎么多了一盘糕点?”
领路小厮哈腰解释道:“这盘枣泥糕是江公子特意命小人送来此处的。”
卫明枝预备拿筷子的手一顿,狐疑地看那小厮:“江,元征?”
“正是。”
她眉头一蹙:“你将这糕点拿走,最好还到江元征的手里。”
小厮愣住:“这……”
小饺子适时涌上来些粹雪斋领事大太监的气势,拿腔捏调道:“我家殿下说的话,你只管照办。”
“殿下”二字一出,那小厮霎时一个激灵,忙诚惶诚恐地伏跪下地:“小,小的明白了,这就端走,这就端走。”
待布菜的人全都撤出,雅间才又恢复清净。
小饺子上桌后还疑惑:“江公子怎的突然来了十里飘香?”
“这酒楼有名气,偶尔遇上也不奇怪。”卫明枝说着把鲙鱼和无词面前的菜换了个位置,“你尝尝这个,我最喜欢这道菜了。”
无词眼眸微侧,同她对视上,手却是一动也不动。
卫明枝不懂他神色深意,只奇怪地:“怎么?你不喜欢吃鱼?”前世的无词可没这个忌口。
“不是。”他转去眸光,白净修长而骨节匀称的手握着玉箸捻起一小块鱼肉放入碗中,竟有点像提笔落字。教人赏心悦目。
“主子,我也想吃鱼。”小饺子突然嚷。
卫明枝拿筷子尾在桌上“笃笃”几点:“我都带你吃过多少回鱼了?这一回让一让新来的都不成么?”
小饺子羞愧地垂下头:“那就,让吧。”扒拉几口莲花鸭,慢反应地回过味来,“主子先前说不想看见的人,不会就是江公子吧?”
“是啊。”
“可奴才觉着,江公子挺好的。”
卫明枝边转筷子边问:“他哪里好?”
“样貌、家室、本事,样样都好。”小饺子给她数,“京城里喜欢江公子的姑娘可多了,就算是……宫里,也有。”
卫明枝觉得小饺子可能知道点宫女太监里的秘辛,但她没太大兴趣,反倒顺着这话给他揪出缺点:“那不就是了,招蜂引蝶。”
小饺子被一语噎住,半晌才讷讷道:“也是,江公子若要配主子,还差了些。”
“这话又错了,这种事情不在于他配不配,而在于我。”她指指自己,眼角余稍瞥了眼用膳的无词,“若我喜欢,纵然那人是个太监也没什么。”
“咳咳咳咳!”
小饺子冷不防被呛到,猛咳几声才惊魂未定地坐稳没让自己滑下椅子,看着她,眼里的惊吓几乎要溢出来。
卫明枝给他定心:“放心,你很安全的。”一顿,“况且我也知道你心里藏的人是谁。”
小饺子脸色由白转红:“主子莫要胡说!”
胡说?这还真没有。盼夏与小饺子几乎是自幼伴她长大的,互相都十分了解,这二人一点点的小转变很难逃过她的眼睛。
不过小饺子不愿多说,她自然也不会咄咄逼人。
用过膳后出门,倒再没碰见江元征,也不知他是仍在十里飘香还是早已离开。
马车辘辘驶离酒楼。
车厢里,卫明枝一手抵着下巴,眼睛透过卷帘车窗看着外头街道形形色色的人事物,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头。
她在思考一个很令人为难的问题——如何寻到江崇与镇北侯秘密往来且准备谋反的证据。
凭她现在手里这点薄弱的根基,想要揪出深潭之下的秘密简直无异于蜉蝣撼树,可要她直接缩在后方只出言提醒又实在心有不甘。
“无词。”
“嗯。”
她回眸看他,“如果要让现在的你去扳倒敬事房大总管,你会怎么办?”
无词眸中浮现几丝惊诧,很快掩去,答道:“借刀杀人,或者收买邻近宫里的下人盯着他挑错处。”
借刀杀人,可江崇在朝中的势力实在厉害,前世父皇有意提拔无词坐上内卫督主的位子恐怕也是存了与之分权的心思,但现在的无词还没能做到这步,放眼朝野怕是找不出第二柄如同前世的无词一样锋利的刀。
至于第二条……
“为何不干脆一点,收买他的心腹?”
“大总管居高位已久,心腹必定经过层层筛选,甚至于敬事房也成了他手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若非十成把握,贸然收买他的心腹只会让自身遭受反噬。”
卫明枝只觉得脑海中一层层茫然被逐缕拨开,又问:“那你觉得,这京城之中消息最灵通、又最能为人所用者是谁?”
“行乞者。”他眸色深沉,“不单是京城,这天底下所有的地方,行乞者都是消息最通达且最容易被收买的。”
第8章计策
马车在路过一个窄小巷口的时候被卫明枝叫停了下来。
她领着无词走下马车,嘱咐好小饺子原地等候后,径直行进巷道,走向一个衣衫破烂、眼睛却迥然有神的污脏乞儿。
在乞儿的注视下,她缓缓蹲下,从袖中掏出一枚碎银放到乞儿跟前尚有缺角的陶碗里,“你可还有其他伙伴?”
乞儿眨眨眼睛,一脸警惕。
她继续道:“我想与你做一笔大买卖。”
这话乞儿似是听懂了的,只见他稍一思索,便捧着陶碗原地站起,而后朝巷道更深处走去。走两步发觉不对,他这才回身瞧着卫明枝二人,嘴唇微张,却没发出声音,只是抬手给他们指了指路。
是要他们跟上的意思。
巷道七拐八绕走尽后,出现了一株像是有百年树龄的粗壮榕树,榕树后藏着一扇破烂简朴的小木门——
这是一座被废置已久的院落,石砖墙或高或低,缺陷处被人用木板瓦片之物填补了上去,堪堪可避风雨。
小乞儿推门进去。
卫明枝二人紧随其后。
院内却不似外头看着一般荒凉,几排晾衣架上挂满了用料粗陋、磨损过度的衣物,大小都有。院子角落的石头上,甚至还坐着两个互相编花绳玩儿的女幼童。
乞儿把他们带到主屋内,屋里只半卧着一个脸色蜡黄、须发花白的花甲老人。老人双目浑浊不已,似是皆盲。
听得几人进门的动静,老人卧在床榻上也没动,只是扭头朝几人站立处“望”来:“十七,你带了什么人回来?”
领路的乞儿取出陶碗里的碎银塞到榻上老人的手里,还用手指在他的手心比划了下什么。
老人会意后挥手屏退乞儿,手里摩挲着那一枚碎银,语调缓缓地问:“两位客人不知想做一笔什么买卖?”
“你这院子里有多少人?”卫明枝不答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