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词瞧她专注神情,低声劝道:“殿下歇息一会儿吧,这种事情又不急。”
她头也不抬:“明日便是中秋了,何况这灯还得晾一个晚上呢。”说到此处她又抬起脑袋,努努下巴指向他面前的四不像,“你扎的那灯就留在我这儿吧。”
“殿下要这东西做什么?”
“不做什么,收着。”
见他渐缓深沉的神色,卫明枝咳了声:“你瞧,我都给你扎了一个新的,你把旧的给我,就当做是工钱了。”虽然她本意是想把那东西珍藏着,以后也能拿出来笑话于他。
他沉默片刻,到底还是把那四不像推到了她面前:“早知如此,方才就该扎得好看些。”
“就是因为不好看我才要收着。”
翌日中秋,各宫都收到了膳房送来的一盒月饼,粹雪斋也不例外。卫明枝却不是在粹雪斋里用的月饼,她一大早便跑去了容妃宫中,因而是在容妃宫中蹭的食。
日头西落的时辰,盼夏着手给她梳妆打扮起来。
中秋的赏月之宴虽是家宴,但有圣上在场,也不好敷衍了事。
穿着厚重的华裳、戴着满头的朱钗步摇从殿中捧着花灯走出时,殿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擦黑,圆月高挂在顶头天空,偶尔会被吹过的云色朦胧地遮掩住。
小饺子和无词都手持花灯候在庭前。
小饺子扎的灯是一条鲤鱼,而无词的灯、则和卫明枝的一样都是一朵莲花,花下还有一片荷叶做底座。
灯中蜡烛还未点燃,视线里的一切都是昏昏暗暗地。
盼夏提着灯笼在侧前方开路。
一路穿过熟悉的回廊石道,直到临近御花园,才渐渐能瞧见灯光的影子。
御花园的石铺平地上已经坐着、站着好些人,最中央还有一个巨大的、被红布覆盖着的物什。这是今年中秋的大宫灯,足有两人之高,四人合抱之粗。花园的树梢上缀满了精致的灯笼,将整个地方都照得如同黄昏一般。
圣上还未驾临,是以卫明枝向在座的后妃们行礼问安后,便领着粹雪斋的人越过人群走到了池子边上。
眼前的池水里已浮着许多各色的花灯,似鲤鱼、莲花样式的就有好几盏。微黄的光晕自灯芯洒向四周的水面,随着夜风拂过,花灯颤颤而动,还在池水上荡起了圈圈涟漪,灯光把池水照得更为波光粼粼。
卫明枝自是想要为如此美景增色的。
唤盼夏点燃了手中的莲花灯,她又把蜡烛倾过去点燃了无词的花灯。
见无词侧眸凝视她,她给他附耳悄悄地解释道:“用同一盏火,寓意更好。”
无词收回眸光垂眼看灯,手指紧了紧,却轻声提醒她:“殿下注意着些。”
注意?也是了,这御花园人多眼杂的。
卫明枝于是把朝无词歪了的身子倾正,手上的花灯也就在此时被推进池水里。她紧接着闭眼合掌。
老天保佑,望母妃、外祖、父皇、无词、容小世子、盼夏、小饺子等等的人,都能平安康健;若是,能保佑她与无词就更好了。
第43章夜谈
睁眼之时,面前池水里的莲花灯旁新浮了一盏一模一样的灯。
卫明枝扭头看无词,就见他静静地看着被推出去的那盏花灯,却没闭眼。
“放灯要许愿的。”她提醒。
无词道:“许过了。”
那这愿望许得可真快。卫明枝暗暗地想道。
她抿抿唇按耐住想要出口问他“许的是什么愿”的躁动,扶着膝慢吞吞地站起来,等到带着的人都陆续放完了灯,她方领着人回头,在大宫灯旁寻了个皇子公主堆里的席位坐下。
闲谈未过几刻,大太监高呼“圣上驾到”的声音便如一道惊雷般炸响在这御花园之中。
座上之人乌泱泱地起身行礼。
圣上挥手免了一众礼节,坐上高位之后,各后妃皇嗣又是轮番说吉利的话、又是吟诗作赋、高谈论月,流水似的搅了小一个时辰,圣上才面带笑意地颔首,放行众人去品猜灯谜。
中秋的灯笼虽不如上元节一般多,但灯笼底下挂着的、迎风招展的谜题却丝毫不见逊色。
就譬如这道“风里去又来,峰前雁行斜”一题,卫明枝思索了半天才得出谜底——是“凤仙”二字。
用小楷笔在纸条背面把谜底写上,掠到下一条时她便又犯了难。
“四面山溪虾戏水,打一字”。
她用手里的小楷笔戳自个儿下巴:“四面山倒好解释,上下左右皆为山,那便是个‘田’字,可‘虾戏水’又该何解?”
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无词望她没轻没重地戳了一会儿下巴,出声道:“虾形为卧钩,卧钩旁有水。”
“心!田字加心字,是思,思念的思!”她宛如醍醐灌顶一般想出来谜底,还不由自主地回头寻求肯定,见身后那灯笼下的人微微点头,她才高高兴兴地转回身子往谜题背面提笔写下答案。
猜灯谜猜到一半,卫明枝忽然感觉右肩被谁轻轻按了按。
她以为是无词,又或是盼夏和小饺子,于是头也没回地抬手拨开按她肩膀的人,“有什么事情待会儿再说,我正想东西呢。”
身后那人依然是锲而不舍地搭手上来,还附着一声熟悉的呼唤:“枝儿。”
卫明枝整个人霎时就清醒了,回身一看果不其然是容妃。只是后者的表情不怎么好看,不仅能瞧出三两分怒气,还能从中感觉到一股凝重严肃之意。像是她年幼时犯了不敬夫子的大错的那几次母妃会露出的神情。
她有颇久都没见过自家母妃摆出这种神色,因而心中不禁“咯噔”一下。但她并不知晓自己究竟是哪里做得出格,只好俯身朝来人行个礼:“母妃。”
“跟我过来。”
容妃淡声说罢,转身缓步而行。
卫明枝不明所以,没忍住偏头看一眼身侧的无词,无词与她对视几息,还未说话,她蓦地又听到容妃的叫唤:“枝儿!”
这回的语气已经染上压抑不住的愠怒。
只觉手腕传来一阵大力,卫明枝回过神来时,已是被拉扯到容妃的身后去了,就连再前的无词,也被容妃阻隔了一半身影看得不甚清晰。
但她能觉察到,容妃此时的视线是正正落在无词身上的。
僵持了须臾,容妃才朝前愠声说道:“主人家说话,你们这帮奴才就不必跟着了。”说完便拉着卫明枝穿过石道离开御花园。
卫明枝自然是不敢再回头。
她心中泛出稍许紧张,不住回想着适才她母妃的举动和神情,分明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可,又或许只是母妃觉着她这个主人家自降身份,与几个内侍走得过近呢?
惴惴不安地一路分着心,她甚至连自己被带往何处都没怎么注意。
再被容妃一声“枝儿”唤回魂之时,她惊觉自己已然身处颐和宫——这是她母妃的寝宫。
“母妃,父皇还在御花园呢,这么做……”
容妃抬手打断她的话,继而又把手动了动,屏退宫中值守的侍婢:“你们都退下,把门带上,吩咐下去,谁也不许靠近这里。”
两个侍婢躬身应“是”,退出内殿时把大门仔细地给掩上,连一条缝儿都没留。
殿内瞬时静得只剩蜡烛燃烧不时炸出的“噼啪”声。
卫明枝从来未曾见过这等阵仗,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话,只隐隐难安:想必这回她定是有事情犯了母妃的大忌,而犯了母妃最大忌讳的事情,她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件……
“跪下。”容妃道。
卫明枝微怔,很快听话地跪在她跟前,脑袋也垂着,深吸口气问道:“不知枝儿是做错了何事,惹得母妃生这么大的气?”
“做错了何事?”容妃轻声重复一遍,面上神色愈加沉恼,最后挑眉动怒,“你还不知道?你身为堂堂的大卫九公主,如何能喜欢一个身份卑贱的内侍?”
虽有此猜测,可当最后一层遮羞布也被掀开的时候,卫明枝仍是不由地被惊得抬起头:“母妃……”
“怎么?想问我是如何瞧出来的?”容妃眼眶微红,垂首望入她眼瞳中,“枝儿,你是我生的,也是我养大的,身为人母,女儿的一举一动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看不出来?”
容妃背过身去,“这些日子你确实很小心,在有人看见的地方从不与他举止过密、有时还带了其他的内侍,可你的眼睛是骗不了一个做母亲的人的。”
卫明枝平复好初时的震动,跪直了身子干脆道:“是,母妃,我是喜欢他。您现在会生气,是因为您根本就不了解他。”
“一个低贱的内侍,本宫作何要去费心了解他?”容妃闻言猛地回身,声音发颤,“明枝,事到如今你还在犯糊涂,你要明白,那人不仅仅是一个任人打杀的内侍,还是一个身有残缺的奴才,连男人都算不上!你喜欢他什么,啊?”
“内侍也是人呀,他也可以有气度、有才华、有抱负,他又不是生来想这样的。”
卫明枝想到前世避她厌她的人的那张脸,又想到棺前他失了魂魄般的身躯,还想到这一世那人的隐忍谨慎,连碰她都舍不得的神情,鼻头酸涩不已,连带着眼眶都热热地,“不就是不能传宗接代么,不就是身体残缺了一点东西么,他又不是怪物,在我眼里,那些身体完好的男人还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呢!”
紧接着她便挨了一耳光。
容妃扇人的手在抖,毋宁说她浑身都在抖,气也喘不稳。
她这一掌还是收了力气的,所以卫明枝只觉得脸颊稍微有些痛。
殿中一片死寂。
良久才有声音响起:“立刻把他送走,你若是做不到,母妃替你做。”
跪着的卫明枝捂上脸颊复抬眼:“母妃您可有喜欢过什么人?”
容妃被问得略一愣,又闻她道:“我会送他走的,但不是现在。”
“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那您把我的心剜出来好了。”
母女二人因这一言又久久地对视不语。
终究还是容妃抬手拭掉眼泪,别过脸去,“你当真这么喜欢他?”
“当真。”
“但你是公主,决计不可能与一个内侍厮守终生。”
“我知道的,等年后,年后我就放他走。”
第44章假如
从颐和宫正殿匆匆跑出来的路上,卫明枝遇上了宫里几个值守的婢女内侍,但这宫里的下人很知进退地躬身垂头回避,叫她没那么难堪。
虽然容妃下手不重,但是她的脸上约莫还是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子,更别提时值此刻她的眼泪还没全然止干净。
也只得是微低着脑袋、步伐仓促地赶回粹雪斋。
途径颐和宫返回粹雪斋的岔口时,她瞧见了一道灯笼的光,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处正站着小饺子、盼夏和无词三人。
“殿下。”
“主子!”
卫明枝不得已放缓脚步,也没再前进——实在是她这时的模样太过狼狈,又不愿被他们瞧见。
还得庆幸天色是漆黑的,尽管盼夏提着灯笼,可灯火太过朦胧,人又隔得远,虽能勉强辨出个身形,却没办法看清楚具体容貌。
候着她的三人见她不动就要上前来,卫明枝绕开他们又闷头往前冲,连无词伸手欲牵住她瞧她异状、都被她抬手给挡开了。
一语不发地跨进粹雪斋寝殿,她回身正要关门,门沿却陡然被一只手扶住。
那只手的力气极大,卫明枝狠狠地使劲可就是没办法把它掰开。
趁这时间,那抵门的手的主人已经借着手里灯笼的光,把她的神色面容给瞧了个明白。
“发生了何事?”发问之人语气沉凝得可怕。
卫明枝掰不动手也打消了关门的念头,索性转过身子背对他,却没回话,强自稳了稳声音道:“盼夏怎么把灯笼给你了?”
身后的人仿佛走了进来,把门阖上,像是没听到她的问题似的,复问一遍:“发生了何事?”
卫明枝双手紧紧攥着,被他问得鼻头更加酸涩,一晚上的委屈积压在心头,心中杂绪万千,到最后她竟没忍住蹲下身把自己蜷了起来,脑袋埋进臂里,再度低低地啜泣出声。
身旁传来灯笼提手被“啪嗒”扔在地上的声响,然后她听到脑袋前很近的地方有人喊她:“殿下。”
这是她从豆蔻年纪起就最喜欢的声音。
好像已经好多好多年了,她甚至都从一个不谙世事、一心只懂得飞蛾扑火、不计较后果的小姑娘长成了如今这个会留心眼、有时还学着暗地里担忧朝事、查人查物的大人。
可在这件事情上怎么一直都没什么长进呢?
适时她的手臂被人不由分说地拿开,哭得泪眼婆娑的整张脸便被挖了出来。
当真是伤心可怜极了,眼睛也红,鼻子也红,纤长的睫毛被泪水糊得湿润不已。
无词眉心微拧,眸里的幽沉心疼之色都要掩不住,也再不追问,只把人紧紧地抱进怀中,听到怀里的姑娘还在抽抽搭搭,他不甚熟练地轻拍她背部给她顺气,嘴里颠来倒去只会说三个字:“别哭了。”
他从来没安慰过人,更别提今日要安慰的还是个他平日放在心尖、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的姑娘。
可他这样词穷的一番安慰不仅没起什么作用,反倒叫人哭得更伤心厉害。
怀里的人边哭,还边断断续续地挤出一个不完整的句子:“还好……救了你……不然,不然你要是……我们……”挤到这里她像是说不下去了,更好似想到什么特别难过的事情,便闭了口,又继续专心致志地掉起眼泪来。
但无词是何等心思,即刻便把她话里未尽的意思给推摸出来个大概。
他颇有些晃神。
若是,若是最初在这森冷的皇城里,他没遇上他的殿下,若是他就做了一个宦臣,那么他今日所筹谋的一切便只会沦为隔世的泡影,与他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