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论如何不像装模作样的声势。
可,要是广宁王真与昨日的城外刺杀有关,那岂不是就和北齐皇帝一党对着干了?
卫明枝苦苦思索也寻不到广宁王这么做的道理,一个早晨都抚着白猫卧在榻上愁眉不展。
午膳过后,洪家的人来访王府。
卫明枝换好衣裳梳好妆时,洪夫人已被老管事领着来到了雪院。
那昨日才见过的洪家夫人臂间亲自挽着一个木制食盒,身后只跟着两个婢女,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多余的物事了。
卫明枝请她在廊上靠椅里入座,不等她开口,洪夫人已是和气地笑着道:“先前已在前厅见过广宁王了,一应谢礼也搁在那儿,这算是专门给王妃带的东西。”边说还边拍了拍看起来就分量不轻的食盒。
“举手之劳罢了,你不必如此客气的。”
洪夫人但笑不语,徐徐地揭开食盒盖子,一阵清淡的香气便飘散而出。
卫明枝伸头一瞧,见盒子内躺着一盏羹食。蜜色剔透的汁液上还散着好些嫣红可爱的桃花瓣。
洪夫人这才解释道:“这是桃花羹,桃花瓣是从我们府里后院的树上摘的,可新鲜了,王妃不若尝尝?”
卫明枝没推拒,接过她递来的白玉勺子,舀了一小口羹食,放进嘴里。
滋味既清甜又滑溜,叫人本是困扰的心情都好转不少。
“夫人,你的手艺真好。”
洪夫人闻言掩唇失笑,打趣:“怎么人人吃了我家的东西都要这么夸赞一句?我可受不起。这桃花羹呀,是我夫君做的,花儿也是他亲自摘的。”
“洪太仆?”卫明枝惊得手中动作都停了下来。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昨日在洪府门前那五大三粗的男人,不管怎样也想象不出这样一个壮汉摘花做羹汤的模样。
好半会儿她才回神感叹:“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洪夫人不可置否:“是呀,当初我第一回见他,也只觉得他长得很是凶狠吓人呢。”
卫明枝捧起玉盏,搅了搅盏中羹汤,兴致颇高:“第一回?我倒被说得有些好奇,夫人和你夫君是如何相识的?”
“这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洪夫人摸了摸下巴,回忆道:“洪家世代都是武将,我夫君在洪家那一辈排行第三,却是最早随父出征的,弱冠之年就已经立下累累战功,可独当一面了。
我母家是庆国公一脉,那时我父亲还是国公爷,膝下只有一双子女,所以我那长兄自幼便被铺好了从文之路,可他心中却神往上战场杀敌卫国,也因此时时苦闷不堪。
长兄自书院学成那年,与我私下商议从军之事。我自是希望他能实现心中志愿的,所以也帮着他隐瞒家中长辈,叫他暗中通过了洪家军的试炼。
只是军队启程北上那日,我心中不舍长兄,竟然脑子一热偷了军服混入行军队伍之中。”
见卫明枝面上毫不遮掩的诧异之色,洪夫人笑着摇摇头。
“当然,我在那日晚上整队歇息的时候就被旁近的人认出来女子之身。说来也巧,那一次洪家军的统领便正是我夫君。
不过那时候他分毫不懂怜香惜玉,一把便将我揪出了队伍,还抽刀削掉了我的头盔,更是说要把我以‘扰乱军纪’的罪名就地处决!”
卫明枝啧啧称奇:“这岂止是不懂怜香惜玉!”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呀,他自然没有成功。我长兄也赶过来了,证实了我的身份后,他总算把刀给收了回去,不过还是恶言恶语地赶我立刻回上京。
可那会儿天都黑了,我一个人又要怎么回京?我长兄好说歹说才劝动他留我一晚,第二日再叫府里派人接我回家。”
洪夫人说到此处声音放轻柔了稍许:“也就是在那个晚上,我发现,这个名声赫赫的将军给女人提洗澡水都会脸红!很有意思是不是?我也觉得他有趣,所以慢慢地、慢慢地,就把他变成我夫君了。”
卫明枝由衷道:“这个故事真美。”
想了想,她望向洪夫人的脸,斟酌问道:“可是,他既然那时是个厉害的将军,现在又为什么……做了一个太仆?”
“王妃其实是想知道,王爷和我家夫君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致使如今这样的结果吧?”
洪夫人心思玲珑活络,话外之意果然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卫明枝颇为赧然地点点头。
“王妃不必觉得不好意思。”洪夫人笑道,“你初从南卫来我齐京城,许多事情都不知道,好奇这些十分情有可原。想来王爷也不曾向你提过其中缘由。”
她叹了口气:“其实也实在是因为这些事情说起来非常无可奈何,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时也命也’,大抵就是这个样子了。”
“虽然如此说,但我还是想知道。”卫明枝认真地道。
洪夫人目光悠远:“那,我也只能告诉王妃一些我所了解的事情。”
“大约是八年前吧,我夫君被派往驻守北疆,那时我已与他成婚,自也随着去了。就在那个冬天,我被诊出有孕,前几个月害喜得厉害,他便学着做了上京城的吃食,千方百计地哄我开心。也就是在第二年,先帝又往北疆派来了一个人。”
她话至此顿住,忽问:“王妃可知道先帝时的太子闻苏?”
就是那个传言中的“废太子”。
卫明枝赶紧道:“略知一二。”
洪夫人颔首,继续道:“那被先帝派遣来北疆要塞的人,便正是这位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那年年方十五,随军在塞北呆了三年,却一点也不娇贵,也曾上战场杀敌、也曾画沙盘运筹、也曾与我夫君学做羹汤,我夫君更是与他结为至交好友。
三年后,上京城中的先帝患病,同时将太子殿下与我夫君召回京。我夫君也就是在那时在上京城中、经由太子殿下引见、与定国公世子——也就是广宁王结识的。
回京的一年间,先帝的病症反复几次,日趋严重,弥留之际,乱事发生了。总而言之,在那场乱事中,我夫君的兵权被夺去,太子.党溃败,太子殿下更是被杀害后又被污名。
许多太子.党系的大臣权贵都纷纷改投胜者门下,广宁王……也是其中之一。”
第63章秘闻
卫明枝有许久都没有说话。
听过这样一桩旧事,她的心中除了恍然惋惜之外,还漫着一股隐隐的困惑与危机感。
真正的广宁王原来是太子门下,后又改投入当今北齐皇帝帐下,那一双眼睛也听说是在辅佐今帝登位的时候瞎的,两年前更是被而今的北齐皇帝封作显赫无比的异姓王。
能在风云诡谲的宦海中拥有这番经历,广宁王其人的为人处世真可称得上是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而无词既然与他有着匪浅的关系,想必原来也是身在这北齐君臣的密网之中的,那他从前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那一身抗毒的本事倒不似寻常权贵家中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所能具有,味觉尽失正也证明了他幼年经历必是坎坷无比的。
而他现今顶替了广宁王的身份,又似在与北齐皇帝作对,其中是否也有那真正的广宁王的授意?目标所指又是什么?
无果。
现在到底仍是掌握的东西尚少,无从再做进一步的推测。
卫明枝心事重重地把洪夫人送至王府大门,见她上马车离开,驻足一会儿,准备打道返回,却在转身时瞧见了一道白衣影子。
不远处的广宁王负手而立,看起来已经在原地站了好片刻。
卫明枝略显惊奇:“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没答,反倒问:“九公主昨夜睡得可还好?”
原来是来询问他那盒安神香的效用的。卫明枝据实回道:“睡得挺好,一夜都没有醒过,好像也没怎么做梦。”
他颔首,又道:“还有件事情要同你说,府里过两日会来一个大夫,是为我调养身体的,九公主若有时间,便亲自为她挑一个住处罢。”
卫明枝正想问为什么要她来挑,广宁王已紧跟着道:“那大夫是个女子。”
她便哑了声,忆起不久前的“红颜知己”事件,半是好笑半是疑惑地把这事答应下来:“我待会就去挑,可你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状况?要不要紧?”
“一些小毛病,不碍事的。”
卫明枝闻言也算放下心来,利索地给那即将到来的大夫选了间雪院旁近的院子,命人打扫过后,又抱着白猫无所事事地撸了两日,那大夫才正式踏足王府的土地。
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青衣杏眼,一副天真烂漫模样。
“是你!”
那姑娘一见跨进厅门的卫明枝,便瞪圆眼睛惊呼起来。
卫明枝的脑中也缓缓回想起这位大夫的形貌——不正是一两年前她在卫京城的鸿升药坊前遇见过的那位神医么!
“你是齐人?”
女大夫点头:“是啊,我倒是怎么也没想到,你居然是南卫的九公主!”
卫明枝却没能及时回应,颇有些出神。
她想起了那时她对于这女神医姐姐的身份的猜测,是京城某位显贵的暗卫手下一类人物,不过若她们姐妹俩是齐人,那么这一猜测便很显然是错误的。
而且依今日所见,这位女大夫的阿姐,有且只有唯一一个身份的指向——齐国暗探。
“你怎么了?”见她久久不言语,女大夫唤了她一声。
卫明枝这才收回思绪,“一时太惊讶了而已。你随我来吧,我带你去瞧瞧住处。”
女大夫便轻易地开心起来,脚步轻快、面泛笑意地跟在她身后,一路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这水榭修得真好看,那上面画的鸟儿是神话里的金乌吗?”
“池子里有鱼的吧?是金鱼还是能吃的鱼?”
“这假山石林通向的是什么地方?若是在里头玩儿捉迷藏定是很有趣!”
……
这一路两人也互通了姓名,准确来说是卫明枝得知了女大夫的姓名——毕竟南卫九公主的名头在北齐已经颇为响亮,连带着她的名字在北齐民间也不再是秘密。
女大夫姓阮,名桑桑。
意外的是她们竟然是同龄。
带着阮大夫来到住处,卫明枝便见她马不停蹄地开始清点起所带的药箱里的东西来。
银针、钵杵、各类药材在桌上一字排开,卫明枝看不出来名堂,只觉得这阵仗好似要诊的不是小病。
“广宁王的身体究竟有什么问题?”
“不好说。”阮大夫头也不抬,“我只是听师父说他的经脉被人用极阴损的法子封过,后来我师父又帮他把那封脉的东西给取了出来,本以为那样就能恢复从前,但就在几日前,我师父却接到书信说,广宁王偶尔会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无法控制身体?”
“也不是中邪,就是有时候身体的某部分会不可控地僵滞,无法动弹,持续时间倒不久,好像是眨眼就能恢复。但这种毛病在危险关头就太致命了。”
卫明枝舒了一口气:“这样啊。”
阮大夫清点好东西,总算得空,抬头看她,宽慰道:“我师父怀疑是给他取出体内封住经脉的东西时落下的毛病,不算大问题,这才会派我过来。我医术虽比不上师父,但也算很厉害的,你就不要太担心了。”
“多谢你了。”卫明枝给她斟了杯茶,推去,“广宁王晚膳的时候才会从书房里出来,还要你等一会儿。”
“我还能多歇歇呢。”
这么说罢,阮大夫捧着茶杯落了座,却没饮,只上下打量一番跟前的人,愈发地欲言又止。
卫明枝于是坐到她对面,好整以暇地问道:“我看你像是有话要说,怎么了,是有什么事情吗?”
阮大夫的眉头忽皱忽展,犹豫半晌,最终一咬牙,道:“你是南卫九公主,平常应该会定期给南卫皇宫里写信呀、家书呀什么的吧?”
“嗯,会写的。”
“你能不能……有时候在信里帮我问问一个人的近况?能帮我给她带话就更好了。”
卫明枝见她神情,隐约有了点答案:“什么人?”
阮大夫抿抿唇,静了几息才开口:“我阿姐。”
“你阿姐,是宫里人?”
“是,兴许你也认识她。不过我阿姐真的不是故意骗你们的,她也是,也是身不由己,不对,是因为我!”阮大夫说到这里情绪有点激动,“但她真的对你们没有恶意的,你一定要信我!”
“据我所知,卫皇宫里是没有齐人的,所以你阿姐很可能是隐瞒了身份入的宫,你真的确定要将她的名字告诉我?”卫明枝慢慢地问。
阮大夫被她一言说得低落又沮丧,喃喃道:“你是好人,在南卫的时候还帮过我,我很会分辨人的……”
“你不知道,我和阿姐都是孤儿,我们是在行乞的时候认识的,她一直都保护着我,把我当做亲妹妹,后来长大点,我们遇上师父,一起被收养了去。
师父说要分别教给我们毒术和医术,以后用毒的,要为他杀人;行医的,要为他救人。阿姐那时选了学毒术。
我知道她都是为了我。那些年她也不知经受了多大的磨难,可她回来以后,只要看见我平安开心,就会笑。
有一年,阿姐被师父带去见了个人,从此就远去南卫,我很久很久都得不到她的消息,好不容易从其他的人嘴里探到一点,就马上瞒着师父南下了……后来的事情,你也看见了。”
卫明枝沉默良久,没做回答,直到指尖不经意触到微凉的茶杯时才抬起眼眸。
“你阿姐在卫皇宫里,是要杀人?”
“不是的。”阮大夫急忙解释道,“我回来以后,师父也和我说过,我阿姐这次的任务和以往都不一样,只要齐卫不交战,就永远没有让她杀人的一天!”
她又跟着补充:“而且你已经嫁来齐国,正是两国和睦的最好保障,只要你在一天,我阿姐对南卫就没有任何危害。”
又是小半刻的寂静。
“好,我帮你这个忙。”卫明枝吸口气,望着她,“但同样地,只要齐国有一丝一毫危害卫国的意思,你阿姐的身份都会立刻被暴露给我父皇。这样你也答应吗?”
出乎意料地,阮大夫没有过多犹豫,好似对这个要求已有预计,格外干脆地点了点头。
旋即又露出一抹悲伤苦涩的笑意:“我师父总以为我什么也不懂,可我都知道。阿姐在南卫有了孩子,多了牵挂,已经有不听从命令的风险了,我师父想放弃这一枚棋子。”
阮大夫与平素活泼天真很不一样地,叹了口气,“所以这一次明知道我那么想阿姐,他也放心地放我来这里见你。师父是想借我的手啊……”
与其真叫别人动手,还不如自己主动搏个生存下去的机会。
这小神医,看起来倒没有表面上的那样天真无邪。
也是了,自幼东家西家讨生活的小姑娘,哪有什么也不懂的?
“你阿姐……”
“她叫阮倬月,名字是我师父给取的。现在应该是南卫皇宫里的,姝嫔。”
第64章苦吗
姝嫔。
姝嫔。
竟是她。
那个美貌、和善又性情古怪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