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过多久,伴随着一声太监的高喝,北齐皇帝携着后宫眷属自金钟寺山门前浩浩荡荡地进了来。
偌大的庭院霎时安静下去,齐刷刷跪倒了一片。不过卫明枝所在的地方的王臣贵族身份较高,倒只是俯下身作礼。
一阵恭敬浩大的问安声罢,那北齐皇帝给在场众人都免了礼,卫明枝直身一眺,终于看清楚了那久闻大名的“昏君”其人。
着实是个年轻的帝王,生得很是俊逸不凡,一双眉眼尤甚。不过这帝王的眼下带着两抹乌青,满脸的困倦阴鸷,心情很不美妙的模样。
他直接略过了与高官勋贵的寒暄,衣角带风地走到已经搭好的御座之上,撑着脑袋欲睡不睡,吓得庭院之内的气氛一片凝肃,临近些的太监宫女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
辰时,浴佛礼正式开始。
过程都与卫明枝曾听说过的差不离:那金钟寺的住持出来说了好一番话,又是焚香又是净手,鸣钟声里,便有几个僧人抬着一人高的铜制佛像从殿里走出。
其余的僧人则在旁唱诵着经文,庭内众王公大臣都是恭虔地垂首。
铜像被抬到莲池边的时候,卫明枝忽然隐约地听到了一串“喀咔”的木头断裂之声。
她抬眼往声源处一看,却见那装着铜佛的木架子的一侧横杠已是摇摇欲断,请佛的僧人有几个大惊失色、有几个还没反应过来。
“闪开!”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
卫明枝心中一惊,赶紧拉着广宁王往旁避去。
庭中的僧人、大臣全都乱作一团。
只听见一阵巨大的撞击声和水声,水花铺天盖地地从莲池砸向四周。
电光火石间,卫明枝猛然记起来此广宁王非彼广宁王,是不能被人瞧见蒙眼带子底下的真容的,于是忙忙挡在他身前,举手遮住他的眼和脸。
在感到肩背被人揽过之时,水花已经追击上来,顷刻便将她的头发、后背全部淋湿。
第66章坦白
耳旁仍是嘈杂的脚步声和惊呼声。
经过初始的势头,水花倒是陆续落了地,互被水汽阻隔视线的人们也渐渐看清楚了庭院内的景象。
在感知到方才那阵阵仗已经平静以后,卫明枝才勉强睁开眼睛,顺带把手给收了回来。
好在眼前的人大致都没被淋湿。
她松口气,正想退几步打量周遭情况,忽然发觉广宁王揽着自己后背的手依然没有放开。
卫明枝拍拍他的肩:“已经没有水花了。”
男人却环她环得更紧,脑袋也微微垂落下来,贴近她,以极其轻的声音道:“不是意外。”
“嗯?”
“这次的事情,是他故意的。”
“‘他’,是谁?”
广宁王没再答,手指抚了抚她的肩,将她松开了。
卫明枝因着他适才的话,心思全然被吸引去,这时也不着急张望四周,依旧是站在原地望着他。
就见男人动作不顿地解下外裳,披在她身上、拢好,这才道:“府里的人应当有准备更换的衣裳,待会这里的事情结束,我们一同过去。”
“唔。”卫明枝应了声,心知此地不是说私密话的好时机,也淡下来追根究底的念头。
见男人凝郁的脸色,又给他宽心:“若那个人是要针对你,那他的谋划也没有得逞。”
瞧他并没有因此言好转,略一思索,她继而道,“况且现在天儿已经转暖了,我就当玩了场水,又不会着凉。”
男人总算面色稍霁。
人已被哄好,她也得空随意地侧身看了眼:
院内的勋贵僧人都没什么大碍,就是模样狼狈了点。那铜佛正巧歪倒进了莲池之中,除了掀起不合时宜的水花,并没有伤到人。倒是载着佛像的木架子被崩得四分五裂,一半随佛像一起砸进了水里,一半还露在池边。砌池的汉白玉石砖亦被砸得碎裂凌乱。
紧接着,卫明枝便觉察到她的脸正被一道森然的目光盯着。
她把身子再度侧了侧,寻找到了目光的来源——
莲池对面的御座之上,那年轻阴沉的北齐皇帝正托腮端详着她。就连颤抖不堪的寺庙住持在他脚旁跪下请罪,他都恍如未见。
卫明枝猛地想起广宁王话里的那个“他”。
心头一颤,她只遥遥朝那皇帝俯身行个礼,便背过身去,再也不与他对视。
可后背那道视线仍如跗骨的毒蛇一般紧追不止。
正适时,她的手臂被人触到。
卫明枝回神一瞧,却是广宁王。他触到她的手臂后,仿佛是找准了位置,一路下移,直至将她的手给牵好,方沉声道:“我们去旁边。”
走远些,背后的那道视线也消失不见了。
卫明枝舒心不少,望几眼身旁深沉冷静的男人,不禁想到了他前几日的大理寺之行。加上这回佛像之事,已是那皇帝的两重试探了。
看来她当初对那皇帝疑心病重的推断果然是正确无比的。
就是不知还有没有第三回、第四回……
佛像已落水,也算是沐浴过一番了。加之一行勋贵都湿着衣裳,这浴佛盛典在惩戒过几个“肇事者”后便草草结束。
皇帝领着众后宫眷属直接前往金钟寺内礼佛。
余下来的各王公大臣则各自去寻找府中的仆侍更换湿衣、未带更换衣裳的为了不失仪几乎全都打道回府了。
卫明枝从寺里厢房换好衣裳出来,广宁王还等在门口。
此时辰时还未过,日头灼亮得很。
“接下来该做什么?”她盘算,“按照礼制,好似应当去焚香念经了,午膳还要吃斋饭……不过人走了这么多,这礼制还作数么?”
“自然不作数了。”广宁王道,“接下来想做什么,全凭殿下喜欢。”
“真的?”
见人点头,她思索片时,兴致盎然道:“我不想念经,我想去逛庙会!”
“那便下山。”
一旁干等待的老管事终于听不下去了,小声地打断:“王爷,这……”
广宁王稍一侧首,老管事便知悉此事已然多说无益,只得躬身应承下来:“王府的下人没带更换的衣裳,未免失仪,王爷与王妃已经先行回府了。”
卫明枝听明白后,给他道声谢:“有劳管家代为转达了。”
老管家又是一阵恭谦。
话音渐落时,伫在一旁的广宁王倏地轻声道:“这金钟寺我虽熟悉,可山下的庙会却年年有变。”
卫明枝垂眸瞥一眼他身侧那只皓白修长的手,心底好笑,到最后还是上前顺意牵住他,像安抚府中那只白猫一样安抚道:“知道了,不会叫你走丢的。”
老管事一行把身子躬得更低。
从山门前的石阶下来,走过一段小路,便能瞧见河边人群熙攘的庙会。
这浴佛节不愧是北齐民间的盛会,一眼眺去,庙会竟看不到尽头。各种口音交杂在此隅空气里,显得既生动又活泼。
卫明枝一面牵着人小心地避开往来百姓,一面张望着两旁摊位,格外地兴高采烈:“好多摊子!有吃的,还有我以前买过的那种酥糖,看来那茶楼的小厮真没骗我……啊,还有卖珠串的,还有金鱼乌龟……”
卫明枝最后掏钱买了好几只乌龟,抱着盛水的瓦罐离开摊位时,她还捏了捏广宁王的手:“这下府里的那只大肥猫有伴了!”
身侧男人默然瞬息,提醒她:“这里卖的乌龟是用来放生的。”
卫明枝步子一顿:“放生?”
想了想她觉得也是,既然是浴佛节,不杀生定然是至为重要的一环。
她低头看了几眼瓦罐里安静地趴伏在水底的几只龟,改变主意:“入乡随俗,那就去放生吧。”
穿过人海,卫明枝随处寻了个岸阶,拉着广宁王一同蹲在水边。把瓦罐里的几只龟全部放进河里去之后,她又牵着人钻进庙会里。
从庙会头逛到庙会尾,再从庙会尾逛到庙会头,其间吃了许多北齐独有的民间小食,到傍午时分、庙会的人都散了一半的时候,卫明枝终于走累了。
她对于此还有几分惋惜:“之前为了准备出嫁,母后都不准我出宫习武了,后来又是赶路、又是适应新地方,都没怎么摸过枪……我定然是不如从前了,不然也不会只走一个早晨就觉得累。”
“不如我背殿下回去?”身旁有再轻淡不过的声音传来。
卫明枝起先一怔,而后缓缓、缓缓地把头偏向旁侧,在确认自己没有把话听错以后,她嘴角情不自禁地高高翘起来,旋即又摇头:“你又看不见路……”
“殿下可以为我指路。”他道。
卫明枝没再吭声,牵着他的手、望着他的脸,站在原地犹豫半晌,最后还是没能抵过这个提议的诱惑。
男人背起她来的确是不怎么费力的。
卫明枝松散地环着他的脖颈,还兀自沉浸在越活越倒退的羞耻之意中时,他已是判断道:“似乎轻了些。”
“胡说!你明明以前也没有背过我。”
这话刚说完,她就突然想起来,这人虽然没有背过自己,但好像是抱过几回的。
“右边有人。”她只好道。
庙会上对他们注目而来的人愈发多了。
卫明枝把头埋低了些,继续发挥用处:“再往前二十丈,就要往左拐进到那条小路,之前说好的,管家应该已经把马车停在那儿等着了。”
终于缓慢地走过了所有的摊铺,人也变得更为稀少。
趴在男人肩上的卫明枝眼睫微动,蓦地,懒洋洋地唤了声:“无词。”
不一会儿,低沉的、与她思念已久的声音一般无二的,男人回应道:“嗯。”
“你好像一点儿也不惊讶。”她的声音终于变得轻快,“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发现了你的?”
“殿下第一次进书房那回。”
那就是,她确定他身份的那一日!这样一算,她好似也没有先他多久。卫明枝思及此,暗恼地磨了磨牙:“那你怎么一直都不与我坦白?”
“本不欲叫你发现的。”他道。
卫明枝狐疑地偏头瞧他。
说实话,她是不大相信这句话的。在书房那日以后,她无疑回想过许多遍从她进入王府之后,“广宁王”对待她的每桩每件事情,结果却发现,他在她面前好像根本没想着要演另一个人。
这哪里是不想叫她察觉的做法?
卫明枝觉得他还藏着别的事情没说,可她现在心情好,也就不与他计较。
“那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你的吗?”
“不知。”
“是枕头!”
卫明枝把那日从头到尾的经过都与他说了一遍,包括枕上图案、也包括耳后小痣,末了,只听见他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里头夹杂的情绪复杂极了,令人辨不分明。
卫明枝亦不追究这个,拨了拨他的发丝,问道:“说起来,‘无词’也只是我给你取的名字,你原来的名字,叫什么?”
男人长久地没有说话。
卫明枝的心中便生出来难掩的委屈:“当初在南卫我这么问你,你不回答,也就算了;可你现在把我娶来北齐,却连名字都不告诉我……”
他陡然顿住脚步。
卫明枝心里微喜,抬眼望见前方景象,又一沉。
原来是老管事和王府的仆侍们迎了上来——她只顾说话未曾留意,停放马车的地方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
一言不发地从男人背上跳下来,卫明枝径自走上了回府的马车。
男人随后也掀帘迈进车厢,但她堵着一口气,扭头不看他。
马儿嘶鸣一声,车轮驶动,车厢帘子轻微地晃荡起来。
“闻苏。”
男人在这声响中,忽地轻声说。
卫明枝还没反应过来,只把头扭了回去:“什么?”
“闻姓,名苏。”他沉静地重复一遍,“我的名字。”
第67章当年
这并不是一个光鲜的名字。
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
大约世上真有“命定”这种东西。
就好比,有的人生来便浑身流淌着污脏不堪的血液,剜骨剔肉,至死为解。
年少的闻苏时常这样心想。
后来在一场大劫中遇上一个人,他又觉得这样的宿命没什么不好,因为就像有个道人所说的那样——
“阴阳两极,有至浊即有至清。”
“浊为之浊,清才为之清。”
“浊若不复,清亦为浊。”
关于这些话,他能想到多个比喻:譬如海棠花与遮雨生苔的屋檐、又譬如猫儿和巢穴、再譬如可口的酥糖和裹满油污的糖纸……
只是南国的那一段日子,相比于过去十余二十年的时间,实在是太过清澈,又太过像一场梦境。
若不早日将其牢牢地抓在手里,那样的日子不知何时也许就飘散不见了。
所以自回北齐的一年间,他日日筹谋、日日布局,生刺的权柄握在手里,竟也不似过去那样排斥恶心。
那时,他曾被问过一句话——
“你当真认为她会认不出你?”
当真?
……没有答案。
又或者说,他在期待这个答案。
因为只有对一个人至为在乎、至为熟悉,才能在一切陌生的地方把那个人给辨认出来——即使那人与从前的样貌、声音毫无相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