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明枝微不可查地屏息了瞬时,手上正不断搓捏着裙裳时,忽然旁侧闻苏的手悄悄伸了过来。
他展开她的手,在她的掌心处写下了一个字——
“拒”。
是要她拒绝?
可是如此,只怕会令他更招皇帝的猜忌。那本来就是个不讲道理、疑心病重的疯子。
卫明枝暗自做好了决断,在桌子底下轻轻一拍他的手,朝站在厅中的公公笑道:“那便劳烦公公在外头等候些时刻,我换完衣裳就出来。”
话一出口,她便感觉握着自己的手使重了几分力气。
公公连道了几声客气后被老管事领着离开了,几乎是听到他们脚步声消失的瞬间,闻苏便低肃着语气道:“你如何能答应他?”
卫明枝转过脸望向他,“若我不去,你的处境就会更危险。闻苏,你也不希望你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功亏一篑吧?”
他没被说动,依然紧紧绷着:“我在南国的时候就说过,没有事情能比你的性命更重要。”
“是,你说过。”卫明枝捏捏他的手,又抽.出手捏捏他的脸,好整以暇地道,“可我这次进宫,也不一定就会遇上危及性命的事情呀。你现在还是北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广宁王,他们不敢明着对我怎么样的。”
“你不懂。”闻苏停顿几息,艰涩又晦暗地道,“他姓闻,流着闻家的血……”
“你也是。”卫明枝凑近他,小声地打断,“可你就十分的好,与他不一样。你值得世上最好的东西,所以我更要进宫去了。”
见他还想说话,卫明枝眼疾嘴快,吧唧一口亲了上去,等到他完全打消了张口的念头,她才缓缓倾回身。
“你不必再说了,总之我心意已决。你在府里记得乖乖喝药!”
说完不留给人分毫反驳的机会,她连忙站起身就往后院跑去。
北齐的皇宫与南卫隐约有些相似,只是要更古老、恢宏一些。拱门两旁矗立的瑞兽朝来人瞪着两双铜铃似的大眼,自上而下地睥睨着,气势惊人。
时值晨间,金灿灿的日光覆罩在起起落落的青瓦灰檐上,使入目景象显得更为神秘绮美。
卫明枝走下马车,随着引路的太监穿过拱门、走过幽径、越过宫舍,最后来到模样像是御花园的地方。
园里约莫有十余个花枝招展、嬉笑妍妍的美人,石亭还聚着两个,这两个美人一位瞧着上了点年纪,纵然保养得宜、脸上也涂了精致的妆容,却仍旧能隐约窥见岁月在其身上留下的风霜细纹;另一个么,则是卫明枝眼熟的。
——那位上月才来王府里搅了好大一通事情的吕小姐。
后来都未怎么留意,原来这位吕小姐最终还是没能逃脱入宫的命运。不过瞧她现在白里透红、春风得意的面色,看起来竟还过得不错。
引路太监带着卫明枝略过园内的莺莺燕燕,径直奔向石亭。
“贵妃娘娘,广宁王妃到了!”
亭子里的两位美人听得声音,都一起朝来人望过来。
太监站定,合时给卫明枝介绍:“这位就是咱们贵妃娘娘了。”他指的是那位年纪颇大的美人。
卫明枝给她俯了俯身:“见过贵妃。”
太监又道:“旁边那位,是吕贵人,这月才入宫的。”
“见过吕贵人。”
“行了,退下吧。”贵妃挥退那太监,噙着笑意迎上来,“都是自家人,王妃不用如此客气,快坐快坐。”
卫明枝被贵妃拉到亭内凳上落座,等到贵妃也入了坐,那吕贵人才打着小扇坐下。快一月不见,这位吕小姐倒是识相了不少。难怪能单独陪在贵妃身边。
“浴佛节那日,本宫未能随陛下前往金钟寺,倒听那几个陪着去了的妹妹说过王妃。她们都说王爷新娶的这位王妃呀,是个玉做的可人儿呢!本来还不信,今日一见,本宫才省得那几位妹妹所言真真是不假的。”
一上来就被贵妃这么一通夸,卫明枝有点禁不住:“贵妃言重了。”
“哪里严重,这都是本宫真心实意的话。”贵妃说着把桌上的一碟点心推到了她跟前,“这宫里的炒糖糕味道不错,尝尝看?”
卫明枝心道来路不明的东西还是不碰为妙,于是推脱道:“多谢贵妃好意,只是我自小都不喜欢甜食,怕是得辜负了。”
“竟然是这样,倒是本宫疏忽了。”贵妃没强求,“不过今日小宴,席上备的都是甜食……”似是想到什么,她望向旁侧的吕贵人,“这样,吕妹妹,你不是精通茶艺么,就在此处给王妃露一手如何?”
吕贵人恭顺地起身作礼:“娘娘所言,嫔妾自然不敢推脱,那就献丑了。”
卫明枝便百无聊赖地托着腮,望着对面的吕贵人手法娴熟优美地烹起茶来,神魂却早已游荡到天外——
到现在为止,这一路都没有什么异样。难道真是她想多了?难道真的只是贵妃闲得无聊想找个人玩儿?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贵妃还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听闻北齐皇帝登基至今都没有立后,贵妃当是宫里位份最高的了。可眼前这位贵妃,年纪看起来至少比那皇帝大了一两轮。
莫非北齐皇帝就喜欢这种风韵犹存的美人?
唔,这一点可以记下来。
正适时,吕贵人的茶已然烹制完毕。
泛青黄色的茶水一入杯盏,立刻翻滚出浓浓的茶雾。
吕贵人给贵妃首先端去一杯,又给卫明枝倒了一杯,亲自送来。只是走到近处,她忽然脚下一个趔趄,手里的烫茶就要朝卫明枝的脸泼来。
所幸卫明枝反应快,躲避了过去,但肩袖还是被沾湿了几块。
春日的衣裳并不厚重,灼烧感觉立刻爬上了皮肤。
她蹙蹙眉头,就听见有人噗通跪下,声音惶恐地认罪:“嫔妾,嫔妾不是故意的,王妃……”
贵妃好似也反应了过来,肃声道:“来人,快拿冷水来!”
兵荒马乱。
到最后吕贵人被罚了一年例银和一月禁闭,卫明枝的衣袖也完全被提来的冷水打湿。
贵妃忧心忡忡地吩咐了宫女带路,以令卫明枝更换衣物。
这太怪异了……
卫明枝走在宫女斜后方,心中隐隐不安。
吕贵人讨厌她可以理解,毕竟先前在宫外二人有过不快。可就算吕贵人心中对她有再大的恨意,也不该选择如此蠢笨的法子出气,更何况还是在宫中前途一片大好的前提下。
“王妃,前面那间房便是了。”宫女停下脚步,立在一侧垂首道。
卫明枝被唤回心神,向前望去。前方是一座阁楼,小巧别致、古朴玲珑、地处幽静,看起来不像有人常住的。
把这样一个地方让给她来换衣裳倒是合情合理。
身上黏湿的感觉实在是太过难受。卫明枝微松口气,不再停驻,上前推门而入。
入鼻一阵悠然香气。
还不待她看清房内布置,身后的大门忽然“砰”地一声被大力阖上。
卫明枝被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就见那本被她推开的阁楼木门此时已经紧紧闭着。她伸手欲把门拉开,又发现门外落了锁。
“什么人!”她又惊又怒,气得砰砰砸门,“有本事就出来与我打一场,鬼鬼祟祟算什么好汉!”
门外未有回应,倒是阁楼内传来了一声男人低闷的轻笑声。
卫明枝浑身的汗毛简直要竖起来了,她紧贴着木门转过身,万分警惕地扫视着眼前寂静的阁楼。
“谁?”
她很快看到了正中屏风后的男人身影。
“我看见你了。你是谁?为何会在这里?做什么装神弄鬼?”
屏风后的男人整了整袖子,没回话,慢条斯理地踱步出来。
视线中男人的身影便变得愈发清晰:玄色衣裳,暗金龙纹,还有那张俊美阴鸷的脸……
卫明枝瞪大眼睛,倒抽了口凉气。
“还是方才的模样讨喜些。”北齐皇帝站定,望着她不咸不淡地评价道,“南卫九公主。”
卫明枝依旧说不出话来,心脏急促跳动着,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万般念头:比如小宴的幕后指使;比如吕贵人的奇怪之处;再比如这皇帝的目的,是想旁敲侧击问出他所怀疑的事情?还是想严刑逼供?
第70章阁楼
北齐皇帝见她不言语,揉揉眉心,继续道:“你不必这般紧张。与孤聊聊天如何?”
聊天?看来是想旁敲侧击了。
心知自己走不掉,卫明枝强自镇定下来,半点不敢放松,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想聊什么?”
“浴佛节。”
来了。
卫明枝屏息凝神地听着。
却闻他问:“在金钟寺的时候,为什么要护着他?”
“他”所指的,自是广宁王。卫明枝往深处想想,觉得弄明白了皇帝的话中之意。她必然不能回答广宁王身子弱、沾不得水这类说辞,这样只会把矛头往广宁王的身上引。
攥紧袖子,她深吸口气,道:“因为我喜欢他。”
北齐皇帝安安静静地,仿佛在等待她的下文。
卫明枝只好一条道走到黑,在心底宽慰自己,本来她说的也不是假话:“被水淋湿了衣裳会很难受,还有可能会受凉,我不想他难受,也不想他受凉。”
远处的北齐皇帝好似石化了一样,一动不动。
卫明枝煎熬地陪他沉默着,许久才听见他冷嗤了声。他的语气不屑中掺杂了点不明缘由的怒火:“喜欢?”轻呵道,“孤才不信。都是些虚情假意的东西。”
完了。他不满意。
卫明枝的胸腔里咚咚打鼓,正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解决办法,倏忽闻得愈发逼近的脚步声。她抬头一望,这才发现那北齐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陛……”
刚发出一个音,她的下巴连同着下颌便被一只手擒住。
很冰、很凉。
那只触感冰凉的手缓缓用力,钳着她仰起头,撞进一双阴沉探究、又复杂恶意的眼睛里。
皇帝一字一句地低声问:“你当真喜欢他?”
如此反复无常,到底答什么才对!卫明枝咬着牙,心里也冒了些火气,干脆不说话,只用眼神与他对望。
皇帝久久凝视着她,眸里的一丝怒火慢慢、慢慢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别的光亮,手上的力气也放轻了稍许。
“你不要喜欢他,喜欢我怎么样?”
……这,这叫什么问题?
这个疯子皇帝到底想干什么?
卫明枝被一句荒唐的话语搅得大脑糟乱不已,眼中的震愕都要溢出来。
眼瞧着上方的俊脸越凑越近,卫明枝下意识就掰住钳着她的手往后折,腿上一扫。北齐皇帝反应很快,避开她的攻击,但同时也失去了控制人的机会。
卫明枝逃出钳制后,惊恐未定地往后退了老远。
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
她果真不该托大。
疯子的想法是她无法理解的。
北齐皇帝揉着被她折过的手,也不恼,只瞧着她道:“你逃不掉的。阁楼的门窗都上了锁,而且……”他笑了声,“还没闻出来么?九公主,这里燃的香。”
“香?”卫明枝神情微凛,“什么香?”
“啊,我忘记了,南卫的皇族应当没有练过这个的。”北齐皇帝恍然忆起,负着手闲庭信步般朝她逼近,“这是一种媚香,名唤‘极乐’,用于房.事助兴。通常中了此香之人,都会浑身无力,酥痒难耐,只有与人交.合才可缓解一二。”
卫明枝半晌没能言语,她仿似已经觉察到了身上的力气在一点一点流失,惊悔之余,就是滔天的愤意。
此时她已脸色微醺,眼眶怒得水润发红,狠狠抽着气,死死盯着一步步靠近的男人,骂道:“你禽兽!”
她活了两辈子,是头一遭遇上这种,这种……
“已有许多人这样骂过我了。九公主还是想些新鲜的骂法罢。”他不以为意道。
“无耻!卑鄙!小人!流氓!疯子……”卫明枝恨红了眼,几是把能搜刮出来的所有骂人的话都一股脑地丢了出去,犹觉不够,颤着手抄起附近的物件一件一件地朝他扔过去。
见仍不能阻止他逼近,她拖着疲乏的身子退到一扇窗户旁,搬起青瓷花瓶开始砸窗。
瓷器被砸了个稀巴烂,只余半截锋利的瓶口握在手里,那紧阖的窗户还是纹丝不动。
“都与你说了,你逃不掉。”
身后猛然传来声音。
卫明枝一个激灵,举着锋利的半截瓷器对准来人的胸口。
“你还有力气么?”皇帝说着,伸手轻轻一按她的臂肘,瓷器便再也没能被握住,啪嗒跌落在地,粉身碎骨。
他伸手想触卫明枝的脸,被后者狠力咬住了手腕,流出鲜血。
这时阁楼正门传来了几遍扣门声。
“陛下,康大将军求见。”
咬人的小猫松了口,一脸惊惶未定的希冀之色。皇帝眯了眯眼眸,直觉刺眼。
也不管腕上血流不止,他语气不耐地吐出四个字:“谁也不见。”
门外又传来犹犹豫豫的声音:“可是,陛下,是塞北的事情……五更天的时候见烽火,方才右,右厥族,发兵的情报也被送来了,康大将军正候在殿前,想与陛下商议对策呢。”
皇帝的眉心突突几跳,脸色极是沉郁可怖,好一会,他才呼出一口浊气,深深地望了倚墙勉力站着的卫明枝一眼,甩袖离去。
落锁的房门从外打开,光明再度涌入。
卫明枝虚脱地滑倒在地。
不多时,门外进来一个宫女。
宫女欲为她披上大氅,见她抗拒的神色,轻声道:“王妃,奴婢奉命带您出宫。”
奉命?奉谁的命?
不过此地不宜久留,而且她根本没有独自走出皇宫的力气……卫明枝勉强用混沌的脑子考虑清楚利弊缓急,最终决定跟这宫女走。
阁楼外守门的两个太监都已是倒地不醒。
宫女扶着卫明枝,一路拣无人的小径走,假山,密道,阴暗潮湿的气味,时明时灭的烛火……
卫明枝的意识已然不是很清楚了,只感觉一阵大亮,紧接着便落入一个怀抱里。
那人箍她箍得很紧,叫她的腰肢肩膀都有些发痛。
她还记着要抵抗,张口就往最近的地方咬去。是皮肉,还有腥味,仿佛是人的颈子。
那人动也不动任她咬着,一手托上她的后脑袋抚了抚,声音温沉地、又带着强行压制下去的冷怒与狠厉,轻哄道:“阿九,是我。”
声音十分耳熟。
卫明枝住嘴,迷离地想了半天,想起来——
gu903();这是她夫君,咬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