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逸致沉默,她仔细想了想当年槲生的所作所为,还真说不出什么赞同的话来。毕竟槲生一向都是这样不着调的性子,说是长辈,倒不如说是个年岁大些的少年郎罢了。
“喂喂喂,无趣你该不会是不信我吧。”
“想必家主等了许久,还请这位公子加快些速度吧。让家主这般等我们,实在是过意不去。”
青衣公子偷偷笑了几下,见谢逸致望了过来,立马正了神色,拱手称是。
星衍谢家占地不大,是以待客用的主厅也只是一般规格,瞧着古朴雅致,门窗上镂着花草纹路,桌椅一律是由上好的松烟木打造,凑得近了,隐约还能闻到清冽的木香。
而谢崇安此时正眼巴巴地站在主厅门口,隔几息便要探头出去瞧瞧,全然一副激动样子。
众人到时,只见得一颗圆滚滚的脑袋露在外面,脸上皱纹深深。像是见到了他们来,那张脸上泛起了笑意,本就不大的眼睛更是眯起,然后下一瞬立马缩了回去。
青衣公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家主的奇异变脸,被惊得瞠目结舌,呆立在原地。
不多时,谢崇安从主厅里施施然走了出来。身上是纹竹烫金长袍,头上银发冠光可鉴人,右手大拇指上带了个玉扳指。见得他们只是颇为拘谨地一点头,似乎刚刚众人瞧见的没有半点架子的人是错觉而已。
“你先下去吧,我有些事要与诸位说。”
“是,家主,小辈告退。”青衣公子恍恍惚惚地退了下去,谢逸致瞧着他这模样,许是从来未曾见过自家家主这般模样。
不过,以谢崇安的脾性,平常在谢家子弟面前,真的能做到一副威严架势吗?
然而还不待谢崇安带几人进去,谢鲤就风风火火冲了上去。她直接上手拧上了谢崇安的耳朵,谢崇安痛得矮了身子。
“谢崇安!你把阿玉弄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个谢玉才将将两百岁!难不成我当年见到的阿玉是假的,是旁人家的孩子?”
“阿玉?那臭小子是不是惹姐姐您不高兴了?放心,我这就罚他......”谢崇安一听谢玉的名字就条件反射性地说要罚他抄书,却忽然反应过来,谢鲤问了些什么。
“你还和我装傻是不是?当年你就老是耍花招,现在还装傻,是不是想挨揍啊?”谢鲤身量没谢崇安高,可多年未见,谢崇安似乎还是很迁就她,几乎她抬手瞬间,就低了身子挨训。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被一个妙龄少女扯着耳朵训话的场景实在是难得一见。
槲生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一点情面都不给谢崇安留。被槲生搭着肩膀的谢逸致只觉得这场景实在是离她颇远,她没有兄弟姐妹,又不是爱玩闹的性子,一时之间倒有些羡慕他们。
不同于槲生和谢逸致,叶铮只觉得自己的三观遭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自幼时起他就和向许宁一样,每日接受着忠孝礼义的教导,学着什么叫做世家风范。许许多多的人都说,他们日后都是要接手世家的人,断不可没了世家架子,平白成了他人笑料。
无奈的是,向许宁学得好,也从不抱怨。可叶铮不一样,他喜欢游山玩水,也喜欢美酒美食,独独不喜欢拘在小小的世家里。
今日倒是第一次见到,庞大世家的家主竟然也可以是这幅洒脱性子!
第70章谢家谜团02
谢崇安的老脸都快在这几人面前丢尽了,才将将把他这暴怒的姐姐给劝进了主厅。
眼神颇好的谢逸致在进主厅之前,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擦了擦额上的汗,一副不堪其扰的模样。她心下觉得好笑,想必这对姐弟当年也过得十分有趣。
谢崇安是最后一个踏进主厅的,他画了几道符文,正落在敞着的主厅门口,化作青蓝色的屏障,隔绝了内里的一切。
“现在,你总该好好说说谢玉是怎么回事了吧?”谢鲤一点都不客气地搬着把椅子坐到了谢逸致身旁,手里拿着那把精致的木扇,正给谢逸致扇着风。
谢崇安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依自家姐姐的性子,只是挨着谢前辈安分坐着,顺带着做些小事,已经算是很克制了。
当年谢鲤从长安道带回那幅谢前辈的画卷时,才算得上出格。
“当年我留在了锁春阳,阿玉和他娘待在一处。那贼人掳了阿玉去,想要换闲情。且不说闲情已经不在谢家,便是在,也不会就这样交出去。所以,那孩子就折了。”
“虽说后来陆陆续续有了两个女儿,他娘却总是闷闷不乐,直到两百年前阿玉这小子出生,才稍稍正常了些。所以这孩子也叫阿玉,起了小字叫珣朗。”
谢崇安说得风轻云淡,恍若长子的逝世没给他带来半点伤痛。
但谢逸致敏锐地觉察到,谢崇安脸上表情的些许不自然。再结合之前关于谢玉的一些事情,谢崇安应当是觉得很是亏欠这孩子,哪怕只是姓名相同的孩子。他严禁谢玉出去闯荡,更忌讳他一个人外出,所以不惜总是罚他,将他困在谢家之中。
谢逸致不知道该怎样评价谢崇安,作为一个家主,他无疑是合格的。为了家族,为了一支名叫闲情的笛子,他牺牲了自己的长子,甚至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
但作为一个父亲,他却是很糟糕的。无论是插手谢玉的正常成长,还是靠着自己灵敏的耳目将他禁锢在这小地方,都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该做出的事情。
谢鲤摇扇的手停了,另一只手摸出了那对银镯子,摆在了桌子上。
“阿玉,是因为我才没了的。若是我不想着带闲情走......”
“他们的目的本来就不是闲情,无非是诸多小世家瞧上了这三大世家的位置,又撼动不了叶家和向家那种庞然大物,只好对损失惨重的谢家下手。”谢崇安缓步走到谢鲤身边,脸上是全然的冷静。
太过愚笨的人,是当不了家主一职的。
谢崇安打小聪明,除了有个不知为何痴迷于先前名士、总是闯祸的姐姐外,简直是无可指摘的世家公子。可坏就坏在他这姐姐身上,虽身为年长者,却处处依赖着谢崇安。
是以,谢鲤向来不得诸多长辈青眼。若不是谢鲤性子好,也许当年便要自此颓唐下去。
而依赖弟弟许久的谢鲤望着此时已经头发花白、皱纹满脸的老头子,却由衷地感觉到一种玩笑感。
当年谢崇安被称为当世第一佳公子,端的是丰神俊朗、芝兰玉树。而作为他名不见经传的姐姐,只能得个容色殊艳的空谈。
但五百年后,她依旧还是少女时的模样,她那惊才艳艳的弟弟却已经成了个老头子。
“谢崇安,你老了。”
“姐姐还是一样的如花美貌,同谢前辈坐在一起,宛如姐妹。”
听得谢崇安的话,谢鲤笑了,几乎要笑出泪来。
坐在一旁的谢逸致默默地递了帕子,谢鲤接过,擦了擦眼泪。
“你们应当还有正事要说,我就不在此叨扰了。荣娘应当还在玉芝小筑住着吧,我去寻她说说话。”谢鲤起身,将那木扇塞进了坐在谢逸致身侧的槲生手里。
“在的,路没变。”谢崇安应了声,慢慢回了主位。
谢鲤走后,谢崇安明显自在了许多,瘫坐在主位上。
“既然谢家主的家事已了,接下来,可能与我讲讲当年谢家覆灭之事?”谢逸致指尖扣在桌上,敲了三下,另一只手转着闲情。
“谢前辈说笑了,在下确实是不知道。”
“若是不知道,当初在登云峰上,便不会说出那种话来。”谢逸致不疾不徐地说着,似乎很是确定谢崇安在撒谎。
“你说在琉璃桥一事上,像你这样的分支子弟并不知情。其一,八弥之乱发生在一千八百年前,你现下才六百余岁,显然并未经历。其二,你是家主,关于这种秘事定然知道得只多不少。”
“就算你不知道真正的元凶是谁,也定然知道个大概,不然也不会说出“如若不交代清楚,怎么追查真凶”这种话来。”
尽管被这样逼问着,谢崇安的脸色却没有一点慌乱。他支起了身子,眼神不经意地滑过面色有些难看的叶铮,笑着说道。
“谢前辈还真是敏锐。或许当时就发现了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吧。不过此事小辈也不便置喙,只能说,当年登云峰上确实是有着外人在,且为了护卫这些人,谢家死守琉璃桥。”
叶铮猛地站起身来,打断了谢崇安的话语。他死死地攥着醉生,冲到了谢逸致面前,一撩衣摆就跪了下来。
瞧着跪在面前神色有异的叶铮,谢逸致心中有着极其不好的预感。
“当年在登云峰上的,是云江叶家。虽说是谢家大义,但到底还是我们叶家懦弱,竟有不少人蜷缩在登云峰内。”
叶铮一句话,砸得谢逸致有些发蒙。
她离开谢家外出寻槲生时,八弥之乱才刚刚开始。各世家严阵以待,势要将逃出八弥境的凶兽恶灵缉捕。
可任她怎么想,都不会想到,以法宝众多著称的云江叶氏会落魄到需要其他世家护着才能存活。
“叶铮,这种时候,莫要开玩笑了。叶家法宝诸多,若论起来,实力比谢家更盛。”
原本槲生正把玩着谢鲤留下来的木扇,想要琢磨出如何能够再现云鹤楼中扇面上的溶溶梨花。叶铮刚刚有动作的时候,他就抬头看了一眼,却并未在意。
现在两人之间涌动着古怪的氛围,槲生却忽然把扇子一合,叹了一句。
“想到了!原来是这样啊。”
槲生兴致勃勃地伸手到了谢逸致面前,指节一错,将小巧精致的木扇撑开,恍如碎月寒星的点点梨花现于扇面之上,竟是比云鹤楼中令人惊叹的梨花还要精致绝美。
“赠卿梨花白,聊以慰相思。”
“借花献佛,博美人一笑,如何?”
谢逸致看着扇面上的溶溶梨花,以及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笑意的槲生,只觉得心中一暖。
槲生见目的达到,将扇子收回,梨花却星星点点地残留在半空中,一闪一闪的,煞是好看。
谢逸致透过虚幻的梨花瞧着叶铮,他将醉生放在了身侧,又低低地伏下身去,脊背崩成一线,是前所未有的恭敬。这倒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叶铮如此认真地对待一件事,如此认真地致歉。
“我当年被向许宁锁在长安道五日,不能及时赶到。收到消息的时候,谢家已经全族阵亡,叶家却还有半数人留在登云峰上。直到谢家分支弟子赶回来,这才将他们放了出来。”
“我细细询问过才得知,原来谢家家主大义,见叶家多老弱妇孺,便将他们全都安置在登云峰上。谢家全族子弟守在琉璃桥上,与凶兽缠斗许久,硬生生地护卫了登云峰三天三夜。”
谢逸致听着叶铮的描述,几乎能想象到家主和长老们是如何带领弟子们迎战凶兽的。正如谢家家训所言,但求无愧于心罢了。虽说全族战死,生命永永远远地停留在了琉璃桥上血战的那一刻,但他们想必个个都做到了无愧于心。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罢了,要知道,哪怕是我,也无权左右他人的想法。更何况这是谢家子弟的选择,只是多多少少有些惋惜。”谢逸致扶起叶铮,面上显露出哀伤的神色。
叶铮不知如何面对谢逸致,也不好出言安慰她,只好一直给谢崇安使眼色。
谢崇安却像是没看见似的,径直从主位上下来,自宽大的袖笼里掏出两张精致华美的信函来。
“说起来,不日前叶家家主送了这千灯宴的折子来。谢前辈如若无事,不如去千灯宴上换换心情。”
谢逸致也站起身来,双手接过了烫金的大红色折子,封皮上笔走龙蛇写着“千灯宴”三个金字。翻开来看,只见内里一片空白,只右下角拓着一个叶字。
槲生见状来了兴致,手指在空白的纸页上一点,只见金字在半空中缓缓浮现。
“恰逢十年之期,云江醉琳琅,千灯云水宴。届时万家灯火、千叶游船,盼君多赏识。”
槲生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念完就觉得周守萦绕着一股恶寒。他转头看向在场唯一的叶家人,却发现叶铮也是一脸茫然。
“这种羞耻又奇怪的邀请函,到底是哪个家伙想出来的啊?”叶铮以手遮脸,显然不忍再看。
“犹记得当年的千灯宴可是不需要什么邀请函的,现下竟然已经到了需要邀请函才能入内的地步了。看来这千灯宴,近些年还真是为云江惹了不少麻烦呢。”
说到这里,谢崇安忽然鬼鬼祟祟地凑上来,对着叶铮小声说道。
“叶前辈若是也要同往,最好先去叶家打声招呼。近些年叶家家主大张旗鼓地寻你,已经被骗了不少次,气急败坏之下,连千灯宴的阵法都改了。若是没有录入灵息又没有邀请函,八成是要被赶出来的。”
所以,在去千灯宴之前,叶铮还得回家一趟?
谢逸致想了想当年叶铮与叶家的格格不入,不由地有些担心起来。
第71章千灯盛宴01
十月初,云江。
不同于其他世家所辖的平原地带,云江水系复杂错乱,几乎没有大块的土地。是以云江郡城之中多是水路横桥,出行也大多乘船而行。
谢逸致等人刚刚踏入云江地界,便换了水路。
“我说槲生大哥啊,好歹你也来帮帮忙啊。一直让我撑篙是不是有点不地道啊!”叶铮站在船头,头上戴着一顶与他纹银绛紫色衣袍格格不入的草帽,上面还斜斜插着一根狗尾巴草,瞧着分外滑稽。
简陋的船舱甚至没有布帘子,这么一眼望过去,里面人的动作便尽收眼底。
只见黑衣男子抱剑倚在船壁上小憩着,脸上还盖了一张不知从何处讨来的帕子,隐隐约约能看出来绣着兰花纹路。
“当初不是你从我手里抢去的竹篙吗?怎么这么快就又翻脸了。”槲生眼皮都不抬地说了一句,嗓音还带着刚刚睡醒的沙哑,他拢了拢怀中快要掉出去的连瑕,换了个方向接着睡。
“谁知道你一上手撑断店家三根竹篙不说,还险些和游船撞上。我可没有那么多的银钱赔给游船上的公子哥们。”
叶铮心下只觉得这几天着实委屈,白白当了三四天的船夫不说,竟连个好点的饭菜都吃不上,一日三餐都草草在船上啃干粮解决。
等他回了醉琳琅,定然要好好吃一顿才行。
叶铮认命地撑篙,竹篙在水下一点,小舟便轻飘飘地向前进发。
背对着叶铮本该在睡觉的槲生,却悄悄拿下了脸上的绸帕,一双发亮的眼睛瞧着船头站着的姑娘。
姑娘着一身水蓝色的纱衣,纤纤楚腰被同色薄纱勾勒出盈盈一握之姿。耳下两颗滴溜溜的秋玉髓做的耳铛,乌发间虚虚插着一根木簪子。葱段似的手指握着一把红伞,伞面如云似霞,伞垂处缀着红色流苏,直直地缀着。
姑娘像是看到什么有趣东西,倾伞踮起脚尖去瞧。
槲生也不言语,只是沉默地看着。
谢逸致将手伸出伞面,感觉到丝丝点点的雨沁入皮骨。
gu903();雨丝倾泻,打在伞面上却无半点声响。雨珠顺着伞面滚落,砸在船上,留下略深的痕迹。河面上荡起圈圈涟漪,而后被船身撞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