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了身,收起重云,从中间的船舱直接走了过去,正欲与叶铮交接,却被扯了裙角。
低头看去,正是那原本就睡在船舱之中躲懒的槲生。他神色无辜,一只手却牵着她的裙角,被这么看着也不觉得有半点羞赧。
“都下雨了,无趣为何还要出去?”
“叶铮已经撑了大半日的竹篙,想必也已经累了。你不适宜撑船,便由我来。”
“别别别,放着我来就好了。”槲生闻言一下子跳了起来,全然没有之前叶铮喊他的不耐烦。
谢逸致却是推拒,要知道,他们刚刚出发的时候,槲生接连炸了三根竹篙。这仅剩的一根,还是船家看在他们给的银钱足,又不是故意的,才拿了自家晾衣服的竹竿做了竹篙。
“之前那是意外,我这次定然能做好的。你在这里好好呆着便是,若是无聊了,吃吃点心看话本子也是好的。”
槲生按着谢逸致的肩膀,将她按在软垫上坐好,又从丢在旁边的一众杂物里摸出了五六本话本子,齐整地摞成一摞,放在她手边。
谢逸致还有些茫然,面前的小几上已经多了一摞深蓝色封皮的话本子和一盘小巧精致的糖渍青梅。
槲生佝偻着身子出了船舱,雨丝斜斜地打在他脸上,他也不避,大踏步到了船尾,从叶铮手里夺过了竹篙,微微将叶铮向船舱的方向推了一把。
“这是又受什么刺激了?”叶铮松了手,看着肩部已经浸湿的槲生,随手将一颗珠子塞进了他怀里。莹莹白光乍现,将雨幕隔了开来。
反瞧叶铮,身上虽没什么屏障护体,雨丝却像是偏爱他似的,齐齐飘向了别处。
“又臭美。”槲生嘟囔一声,又轻推了他一把。“快点进船舱里去吧,别在这里碍事。”
“你记得清点,这根竹篙再断的话,我们只能一路游过去了。”
“行了行了,知道了。”
叶铮弯了腰进了船舱,挤在了小几旁盘腿坐下。
比之叶铮撑船时的平稳,槲生一上手,显然就简单粗暴的多。
小舟轻摇,叶铮一时不察,险些直接将脸埋在那盘糖渍青梅里。
若不是谢逸致眼疾手快,将盘子端走,此时叶铮怕是要带着一身糖味儿见自家长辈了。
叶铮撑起身子,从盘子里捻了一颗丢进嘴里。
“哇,这也太甜了点吧。果然还是不怎么懂你的口味,喜欢这些过分甜腻的东西。”叶铮只吃了一个,就觉得唇齿之间满是甜腻,看着对面吃得正欢的谢逸致,说道,“不过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做的这些?我怎么不知道。”
“这可不是我做的,是槲生拿出来的。”
“哎?看不出来槲生大哥还会做吃食啊。瞧他模样还以为是个风流公子哥,哪想还是个宜室宜家的男子呢!”叶铮刚捞起一本话本子,闻言便又伸手去拿。
一枚杏核打在他手背,继而砸在小几上滴溜溜地打着转。随之而来的,还有穿破雨幕的冷淡声音。
“这东西就这么一小盘,本也不是给你准备的。”
“还真是小气啊。”叶铮揉揉手腕,捡起小几上的杏核把玩起来。
谢逸致此时手里也拿了本话本子,衣袖随着动作略略滑落,露出腕间一抹红绳,乌色的珠子光芒内敛,欺霜赛雪的指节在崭新的书页上划过。
“红叶今日见了那公子,心生喜意,当下便收拾细软千里奔袭而去。”
“这话本子还真是老套,多少年了还是这才子佳人的套路。”
叶铮翻看了几页,只觉得不需动脑都能猜出下一折是出什么戏。正欲和谢逸致闲聊几句打发时间,就见冰雕玉砌的美人儿对着老旧的话本子乍开笑颜,恍若初春日鲤游破冰,得以窥见些许风姿。
叶铮心下慨然,透过雨幕将视线落在了槲生身上。
该说不愧是槲生大哥吗,竟然能将谢逸致的心思猜的如此透彻,倒是费了不少心思。既然如此,那他就勉为其难地再帮他们二人一个忙吧。
三人刚到醉琳琅不远处,槲生便扯着谢逸致跳上了一座桥,招招手让叶铮去寻叶家认亲去。
叶铮被如此嫌弃,倒也不恼,细细和两人约定好千灯宴那日在最高的临江楼上见面,便也撑篙一点,乘舟远去。
“眼下离千灯宴开场还有整一日,可有什么地方想去,我们一起去逛逛。”
槲生颇为自然地接过谢逸致手中的重云,整个人也到了伞面之下,与谢逸致肩并肩,完完全全将重云当做了一柄遮去毒辣日头的伞。
过路人见了这造型别致的伞,也投了视线过来。这么一看,就险些被美色冲击得失了神。
“如此天人之姿,当是仙人下凡啊。”
路人的低语传入谢逸致耳中,她抿了抿唇,蓦地想起了一件事。
“既然如此,不如去趟书局。临别时谢鲤可是托了我们要为她挑些书册回去的。”
“说起来,当年我们来这儿的时候,遇到的那个死丫头,是不是说有家书阁来着?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这么巧,被我撞上?”
槲生稳稳当当地撑着伞,指尖摩挲几下,算是安分下来。
谢逸致按着谢鲤吩咐的话语,慢慢地辨认着方向,时不时停下来问问过路人。这才终于在这层层叠叠的木质阁楼中,寻到了那家书局。
也许是临近千灯宴的缘故,书局大敞着门,来来往往着许多人。
有替自家姑娘来买画轴话本子的,也有结伴来的姑娘家驻足在一副丹青笔墨前惊叹出声。
这书局占地不小,又足有三层高,斗拱架构起了一座极尽风雅的楼阁。三层栏杆处放了额匾,墨色做底,铁画银钩的大字写着书阁二字。
两人站在书局外不过片刻,就已经见了来来去去约莫五六拨人,由此可见,这家书局的生意着实不错。
槲生收了伞,妥帖地将重云放进谢逸致背着的伞袋中。
两人缓步进了书局,恍如漫天星辰坠入凡间,原先还有些嘈杂的书局,竟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无他,观这二人面貌,着实不似凡间者。
男子金冠束发,玄色长袍绣金色龙纹,腰间佩着把瞧着便不是凡物的纯白仙剑。凤眸狭长,带着几分凌厉,面似三月桃花。
女子一袭水蓝色衫子,眉目如雨后清荷,唇似朱丹,一双纤纤玉手按在深蓝色的封皮上,更显得温润似玉。
就在此时,哒哒的声音在上方响起,有好事的人抬眸望去。
只见一身紫衣潋滟的公子哥趿拉着木屐探出半个身子来,面上现了笑意,扬声喊道。
“两位可要上这二楼瞧瞧?”
槲生下意识地看向谢逸致,却发现对方眸中浮现了诧异神色。
“多谢公子邀约,在下并无兴趣。”
谢逸致此话一出,刚刚还没什么声音的书局又有了些许嘈杂声响。
“我来这书局多少次了,都没见岚老板请人上去呢。要是请的是我,我肯定就答应了。”
“这是不是个外地人啊,是不是不清楚岚老板的邀约代表了什么啊?”
有胆子大的姑娘直接同谢逸致搭了话,劝她上去。
“岚老板不常唤人上楼的,若是上得去二楼,能得幅名人字画呢!”
谢逸致轻笑着摇了摇头,冲那眼巴巴还在等她改变想法的少年一笑,出口仍是拒绝之辞。
“在下来此是为小辈买些话本子,不是为这位岚老板来的。”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楼上传来漫不经心的声音,唱着一首从未有人听过的词。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谢逸致如此应道。
若是当年,谁能想到,时事变迁,千百年后的他们竟然还能在云江重聚呢!
作者有话要说: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李白《侠客行》
第72章千灯盛宴02
当年的那一场千灯盛宴,出了许多事。然而这一切,还得从某日槲生的一时兴起说起,才能瞧出这事情的缘由来。
九月中旬,谢逸致如往常一般在庭中翻看着过几日要教导小辈们的典籍。松烟墨与赤松砂放在一旁,以供她时不时在书上批注。
日头渐高,谢逸致却浑然不觉,只是坐在案桌旁埋头批复着学生交上来的术法心得,时不时抬起皓腕执起朱笔,写下批语。
微风轻拂,庭院中些许兰草随风摇曳。
“谢逸致,我给你送好东西来了!”
未见其人便先闻其声,可谢逸致连头都没抬,甚至手上动作都未慢上半分。显然对来人是谁已经了然于胸,是以毋需抬头,便知晓七八分。
来人正是云江叶家的小公子,叶铮。近日罕见地穿了一身竹纹锦袍,袖摆、胸腹处则是绣了团团的牡丹,与平日的一身纯色紫衣相去甚远。
“可有要事?”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啊,就算猜到是我,就不能做个样子哄我开心吗?你看向许宁那家伙不是做得很好,不过他的演技确实不太好的样子,也就是我能忍他了。”
叶铮一边说着,一边撩了衣袍正坐在她对面,俯下身子去瞧她究竟在写些什么东西。
“咒术练习需劳逸结合,适当时也可通读些许古籍,以充实自身。”
“不是吧,你批语要批到这种地步的吗?怕是家族里的正经长老都没你这么用心,弟子刻苦练习,居然还要劝的?若是换成我,我那伯父估计乐开花了。”
叶铮屈肘放在案桌上,身子靠近了谢逸致,正欲说些什么,就感觉一道狂风从身后吹来。
谢逸致眼疾手快地抓起放在身侧的浮云,伞骨一抖,便犹如丝绸一般倾斜而开,护在了叶铮身前。
伞面有着乳白色的光晕,与之格格不入的莲花石刻缀在伞柄处,此时正悠悠地打着转儿。
谢逸致将伞执起,直直地冲着对面屋顶上看去。
却见一名丰神俊朗面容近妖的男子穿着褶皱的月白色衣袍,满头乌发被黑色发带束扎,斜斜地倚在屋顶。见谢逸致发现了他,这才直起了腰身,半眯起眼睛打了声招呼。
“无趣,好巧啊,又在这里看到你。”
叶铮本是背对着槲生,此时转了身子顺着谢逸致的视线自然也看到了槲生。只不过他自然不像谢逸致似的沉默瞧着,他第一时间就兴高采烈地同槲生打着招呼。
“槲生大哥怎么从虚衍出来了,难道是知道我们云江要办千灯宴所以才来的?若是能邀请到槲生大哥,那我伯父定然很高兴!”
听得叶铮一点都不计较的话语,谢逸致只觉得有些心累。
莫说叶家家主为叶铮头疼,便是她也经常会觉得叶铮着实有点太过单纯。又或者说,不理世事的样子着实让人担忧。
虚衍龙子出现在世家的一处宅院里,第一想的不是他是如何上来的,反倒是同他打招呼,叶铮也算是头一份了。
“槲生前辈不是前几日才来过么?怎么,短短几日,便又忘了燕云寒的风景,想来瞧瞧?”
谢逸致倒也不是不欢迎槲生,只是他也不是第一次来了。
自从寻仙会结束,她和叶铮从虚衍回来,槲生便经常找借口来燕云寒。前几次还算有着分寸,不过是到了谢家山门处,传了纸鹤进来。再往后几次,便是如同这次这般,直接到了她的宅院处。
若是虚衍的长老们知道自家龙子竟然用龙族的术法做这种梁上君子似的行径,定然要被气个倒仰。
槲生却像是没听出来谢逸致话中的嘲讽,玉雕似的手径直指向了正蹦蹦跳跳同他说话的叶铮,一字一顿地说道。
“聒噪至极,扰人清梦。”
“那什么千灯宴是用来做甚的?”
槲生身形如烟,缓缓地飘落在庭院之中。白袍逶迤,略微沾了薄尘。日光斜斜地打在他脸上,恍若神祗踏光而来。
“我们家的千灯宴啊,顾名思义,就是有着万家灯火千盏明灯的大型宴会。这天下名士尽皆赴宴,登顶临江楼。”
槲生沉默了片刻,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来。虽然是叶铮回的话,他的眼神却越过叶铮稳稳地落在谢逸致身上,说道。
“所以,这大约就是一场盛大的相亲宴会?”
“男男女女聚在一处,一起月下赏灯,登高望远?”
谢逸致捻了捻手心中的伞柄,迎着他灼灼的目光,开口应下了叶铮的邀约。
叶铮原也没想着谢逸致会不答应,此时高高兴兴地将一枚玉珏递了过去。玉珏是一整块白玉切出来的料子,入手尚且温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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