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高于半身悬挂的微透朦胧的棱形花灯,将路分隔成了两道,二人的交谈声在如波光影中,自另一边模糊入耳。
明华慢吞吞走着,眉梢微动,虽不见其人,但听那声音仿佛有几分熟悉。
“不知成大人可否赏脸,改日到寒舍叙上一叙,在下有许多学术上的问题不懂,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当然,闲来一定去。”
就在明华兀自沉思说话的是何人时,这声成大人,叫她刹那恍然。
刚反应过来,她人已走至花灯尽头,两路交汇处,三人就这么恰好撞见了。
一人相貌年少,忙不迭拱手垂礼道:“在下奉天府府尹陆右之子陆铭,见过明华郡主。”
意料之外的相遇,成渊微顿,颔首欠身:“郡主。”
陆铭年纪小了那么两岁,但也知今夜花灯酒宴的目的,是靖贤王妃要为郡主挑选佳偶,而眼前这两人的交情众人皆知,于是他便自觉先退离了。
四下是玲珑别致的花灯,彩屏红烛,流溢光彩,这厢布景仿若是在庆贺喜事,而当前,唯他们二人在此。
昨日靖贤王府送来请柬,任谁都能看懂今夜这小聚的深意,眼下在她面前,又在这涉及谈婚论嫁的境地,成渊忽然略显拘谨。
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片刻,明华淡静道:“酉时就要到了,你也快过去吧。”
见她兴致缺缺,完全没了往日的活泼,成渊微默,随后一如既往温和道:“靖贤王妃向来疼爱郡主,今夜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聊叙罢了,郡主不必多虑。”
择婚一事拖延已久,她娘亲是有心为之,成渊这话是在抚慰她,明华当然知道,但她没说什么,只静静点了点头。
“不如,在下陪郡主到河边散散心?”她依旧沉闷,成渊如是道。
明华侧眸望了眼不远处金灯喧哗的醉仙楼,眼中凝诧:“你不用去吗?”
成渊浅笑答:“在下此前已拜见过王妃娘娘,本就是女眷相聚,不去也无妨。”
他今夜未着官服,而是一身雪衣如玉,较之以往更为清润。
其实她方从河边回来,但还是闷得慌,故而略一思忖后,明华点头“嗯”了声。
碧水江河逐水流波,晚风拂来微凉,却也能抚平心中焦躁。
江河之上有座精致的木拱桥,从岸边过桥头,正好环绕河畔一圈回来。
两人便沿着岸边鹅石路,不急不徐缓缓走着。
另一边,醉仙楼隔间。
齐瑞和靖贤王妃唠嗑几句后,便听到侍从回来禀报,说是郡主和成大人一道去了河畔散心,暂且不过来了。
听得此言,靖贤王妃自然心悦,然而齐瑞一愣,立马便起身告辞。
一路上他都顾不得别人前来行礼,径直踏出了醉仙楼。
齐瑞边迈着大步,边睨向紧跟身后的侍从,“他们哪儿去了?”
他语气不悦,侍从不敢怠慢,忙道:“就在河畔附近,殿下不若到桥上等等,兴许能碰上。”
而后齐瑞没再说多余的话,只疾步往桥的方向走去。
“瑞王殿下!”
他刚到桥头,便听得一声清唤。
此时此刻齐瑞并没有心思管其他,正要自顾往桥上继续走,一道娇小的身影极其轻快地碎步跑到了他面前,拦住去路。
眼前那姑娘一身宝蓝色织丝锦裙,拎着裙角,脸蛋泛了点红,轻喘片刻,对他笑道:“殿下也要游湖吗,一起如何?”
然而齐瑞是一点情面不留,脱口道:“你谁啊?”
他这般没好气,姑娘脸色一白,葱指不由自主揪紧了裙裳。
侍从立马解释道:“殿下,这位是丞相府的徐姑娘。”
齐瑞一顿,丞相府,那不就是徐伯庸的女儿?
皇兄在外风流倜傥,也不忘将他托给徐伯庸,那老头仗着他皇兄的威仪,是笃定他不敢造次,故而这些时日,他每天都得去趟政事堂,被按头学什么朝堂纲政。
徐伯庸面上平和,一旦教起来,眼神却严厉得像匹老狼,这几日下来,他还真有些虚怕了。
怕徐老头,更怕皇兄回来后责罚。
那老头的女儿,姑且惹不得惹不得,齐瑞经过深思熟虑,好言问了句:“有事没有?”
他态度突然好了不少,小姑娘又浅浅笑道:“瑞王殿下,小女单名一个婉,”手指因紧张暗暗搅弄着裙摆,抬头觑他一眼:“夜夜色甚好,想邀殿下一同游湖……你看行吗?”
女子的娇羞之态尽显面容,齐瑞虽玩世不恭,痞性了些,但这副皮囊还是生得相当好看的,鼻挺唇薄,还有一双丹凤眼勾人,小姑娘瞧了,都不免心动。
齐瑞反应过来,忽然意识到事情有些棘手,这徐家姑娘他应了也不是,晾着也不是。
这事儿难办了,他抓抓头皮,突然眸子一亮,抽出腰间折扇,在手心一下一下敲打着,吊儿郎当道:“徐姑娘盛邀,本王怎好拒绝,只不过倘若本王应了,这一委屈徐姑娘,徐大人那儿本王不好交代啊。”
徐婉微愣,纯净的清眸眨了一眨,颇为好奇:“殿下此话怎讲?”
河面星光跳跃,点点烁烁,与此同时,桥的另一端,明华和成渊正好绕了一圈回来。
“郡主。”成渊沉思一路,终于开了口。
明华缓慢走上桥,闻声偏过头看他。
静默一瞬,成渊如斯温雅:“在下知道此宴是为郡主婚事,但不论王妃娘娘中意谁,如果郡主不愿,回绝了就是,莫要为难。”
他平静地说着,语气那般温柔,明华一怔,垂眸思量少顷,暗暗吸了口气,“成渊……”
“可不是,喏,船舫都停在那头了,婵儿备好了美酒,还有思思和霜月弹曲儿清歌,实是乐哉!徐姑娘要是不介意,一并来也无妨,只不过本王府里那几个娇妾,啧啧啧,都爱争风吃醋得紧,一个不高兴就吵吵闹闹的,徐姑娘这样端庄得体的大家闺秀,你看你要再来,怕是得受点儿委屈啊……”
“可可是,殿下都还未娶妻,怎就有妾室了?陛下定是不应允的……”
“呃这个……咳,偷摸着嘛,嘘,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要是敢拂了本王的面子,可就不像今天这么好说话了!”
“我我……”
“哎,本王岂可唐突佳人呢,徐姑娘早点儿回吧,昂。”
好巧不巧,明华正就在那桥中央,将桥头那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瑞王府娇妾美眷不胜,从前她也不是没听说过,但只当是旁人胡乱传谣,没料到今夜竟听他亲口承认了。
失落,愤恼,难过,无奈……千万般情绪一霎涌上心头,鼻子不由一酸,明华紧咬唇瓣,拂袖夺步跑了开。
“郡主——”成渊停顿一瞬,立刻回身去追她。
这一声骤响耳畔,齐瑞眼皮一跳,蓦然抬头往桥上看去,然而瞟入余光的唯有成渊那一片雪色衣角,下一刻,桥上又空空无人了。
心里咯噔一下,齐瑞在原地错愕半晌,慢慢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或许都被那小丫头听去了,神色渐渐慌促。
罚就罚吧,再顾不得和什么徐姑娘周旋了,齐瑞匆匆追赶上去:“明华,明华——”
作者有话要说:别担心,瑞狗子还是个雏,没有娇妾,他瞎掰的,妈妈我不会允许他有的!
不过我写着写着感觉成渊挺好的……
第100章青梅
梧桐树碧叶满枝头,盎然的嫩绿,却在这个春夜显得空空寂寥。
明华步调快,小小的身子一闪,便掩到了盘虬卧龙的树后,成渊一直紧跟在她身后,见她不跑了,才站到她面前松了口气。
她今夜闷不做声,又突然恼火,显然是因为那个人的缘故,成渊静思须臾,温声道:“郡主,瑞王殿下或许……”
“他怎样与我何干!”一听这名,明华不假思索低喝打断,靠着树干,垂眸闷声道:“让他跟那些小娇娇过一辈子去吧!”
在桥上,齐瑞所言,成渊亦是字句不落听见了,他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安慰起,只好陪她这么静静站着。
“明华——”
这时,齐瑞的声音从不远处高扬而来。
“明华——小丫头——”
声音不断传入耳中,嗡嗡的,明华躲在树后,压低声音警告道:“不许出声!”
成渊自然依她。
半晌,那人没声儿了,就在明华以为他离开了的时候,声音又在树后极近的地方再次乍响。
“明华你在这儿吗?”齐瑞往这边走来了。
明华被吓得一颤,立马屏气凝神,见她眉眼紧蹙,成渊略一思忖,率先从树后走出一步。
眼前突现一人挡住去路,齐瑞倏然顿足,睨他几眼,又左右扫视了一圈,语气不善:“明华呢?”
然而成渊不为所动,颔首缓缓说道:“郡主乏了,先回了王府,瑞王殿下倘若有事,改日再说吧。”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能走到哪去,齐瑞不很置信,狐疑瞅着他:“你又想诓我是吧?”
对于他的刻薄,成渊只静默不语,齐瑞无趣,也不想在这儿浪费时间,“嘁,我自个儿追去。”
“殿下。”
他刚转过身,成渊就将他喊住。
齐瑞不满回头,倨傲抬起下巴:“还想干嘛?这儿不是兵部,别想差遣本王!”
他甚是狂傲,成渊却不惧丝毫,神情凝重,郑重其事道:“殿下若还要处处留情,那臣希望殿下莫要再去招惹郡主了。”
乍一听招惹二字,齐瑞几近咬牙切齿:“我和她熟得就差穿一条裤子了,要你说教?”他心里不快,凛了眉:“再说了,就算承天节那事是本王误会了你,但你对那丫头的心思,当我看不出来?”
此话成渊倒是没否认,也没接他的话搭,只温淡道:“郡主涉世未深,心性纯良,殿下如果真念及竹马之谊,便不要让她随残花败柳一并沾染淤泥。”
他的话半隐不晦,但也能听出深意,齐瑞火气刚上来,谁知面前那人淡然一拱手:“殿下慢走。”
这逐客令般猝不及防的一言,堵得齐瑞哑了一哑,随后他嗤声,也不稀罕待这儿,甩袖就走。
繁枝茂叶的梧桐树下,明华一言不发,成渊步回她身边,知道她无心思游船赏灯,于是道:“筵席没那么早结束,可需在下送郡主先回府。”
明华靠着树,瞳无焦聚,麻木地点头飘出一声“嗯”,人却岿然不动。
半晌,她垂着脑袋低低道:“他们都喜欢纳妾,但凡有点权势,府邸宅院里都免不了多几房姨娘,可我爹爹就不会啊,他说爱我娘亲,就是真的只要她一人,为什么男人要三妻四妾呀……”
她的声音很轻,情绪不重,却含了淡淡迷惘。
成渊语气沉稳:“此已为世事常态,却也并非皆如是。”
嘴唇噘起,几许夜光在她眸中覆上一层朦胧,明华略有些赌气:“那你呢?”
闻言,成渊静默一瞬,目光轻轻落到她低垂的面容上,缓缓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
明华微愣,心里骤然一乱,仿佛有千丝万缕的网,交织成结。
第二日。
靖贤王府依旧春色满园,南厢别苑,无一婢女侍从走动,悄然安静。
自从昨夜回府后,明华便没再踏出过屋子,没在府院欢腾,也不像平日里早早就溜出去玩闹,就连苑里伺候的婢女都被她遣退了。
但天一亮,就有婢女来禀报,说是瑞王殿下在别苑外等着。
明华掀开被子,露出皱怨的小脸:“他来干嘛?不见不见!”
婢女为难了,瑞王殿下那样子一看就不是随便两句能打发了的,踌躇着道:“郡主,殿下他……”
明华了解他得很,脱口道:“他要敢擅闯,我就找爹爹去,让他以后连靖贤王府的大门都别想再踏进半步!”
她都发这话了,婢女也只好领命出了屋。
“什么?”
别苑阶台外,齐瑞满脸不可思议:“不是,我都到门口了她都不让进?”
婢女谨小慎微地点头。
眉头一瞬拧紧,齐瑞烦躁开扇,飞快摇着:“我起这么早,着急忙慌赶过来容易麽我?”他想了想,不甘心,“要不你再进去问问,就说我有话要说。”
“殿下,郡主说不见,就是真不见,殿下还是先回去吧。”
他哪会这么容易就离开,下一瞬,齐瑞便猝不及防,高声一喊:“明华——”
在王府里如此喧哗,到时受罚的也是她,婢女一着急,连忙压着嗓音劝:“殿下……”
“明华你听我解释啊明华!”齐瑞自顾朝着苑内呼喊。
婢女手足无措,连声劝说:“郡主还歇着呢,殿下还是快去兵部吧,再晚点儿怕是要迟了……”
然而他压根不听,光顾叫唤着,像是不将她唤出来誓不罢休,独留婢女在一旁干着急。
谁知不出半盏茶的功夫。
突然一声迸裂脆响,震得齐瑞声色戛止。
婢女也吓到了,定下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郡主从屋里丢了只青瓷瓶出来,砸到院中摔了个粉碎。
见他终于安分了,婢女又道:“郡主眼下心情不悦,殿下若再这般贸然,恐怕郡主以后都不会再搭理你了。”
齐瑞思忖片刻,以明华的性子也不是不可能,况且昨夜才惹她生气……
想了想,最终他还是不情不愿地走了。
婢女松了口气,这一个两个都不是好惹的主,她将院中碎片残害清理干净后,也不继续留着打扰郡主的清净。
去往靖贤王府外的方向,齐瑞慢悠悠走在路上,待四下无人,他眼珠子一溜,忽而拐了个弯,闪身进了一条林荫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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