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的心砰地一下,那一刻简直能炸出一个新的宇宙。
可除了自己,没人听到。
他避开简星炽热而执着的眼神,慌乱地抽回手,只抓着暖手宝,不知所措地起身,“我……我去洗手间。”
逃命一样匆匆走开。
其实,和简星认识这些日子以来,他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他一直在对自己撒谎。
故意视而不见,故意置若罔闻。
好像有些事情,不看,不听,不正视,就不存在。
这一次的感觉,比以往每一次都更清晰,更强烈。
有一种强劲的生命力,在他心底深处冲开重重障碍,不管不顾地破土而出,直蹿苍穹。
要惊天动地让他看到,听到,让他正视。
他心动了。
从夏天到冬天,从酷热到寒冷,从一瓶矿泉水到一个暖手宝。
点点滴滴的陪伴。难以刻意记住,更难以轻易忘掉。
让他怎么不心动。
这个秘密昭阳没敢对任何人说,包括林溪谷。
太丢脸。
也怕吓到林溪谷。
他活了27年,居然一直不知道自己有GAY的潜质。
而且,说了也没用。
全世界那么多人喜欢简星,好几千万人呢,多他一个算什么。
何况,不出半个月,《非我族类》就要杀青了。
半年的拍摄期,一晃而过。
那之后……他们就江湖不见了吧。
只是相处的机会太多,简星又太好,所以动了心,人之常情。
因戏生情,圈子里的常事。可业内谁不知道,娱乐圈的模范夫妻,三分之一离了,三分之一是作戏,还有三分之一,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简星那么有魅力,无论男女,昭阳相信他不会是第一个被简星吸引的人,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种心动,若没有了朝夕相伴的物理吸引力去维系,还能保持多久?
昭阳自己给自己开解了一番,还没完全拿起,就轻轻放下。
从一开始就告诉过自己,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很快到了一月下旬,离春节没几天了。剧组加班加点,演员连开大夜,终于熬到了杀青这天。
杀青日安排了不少媒体到现场,杀青戏项目方早就跟剧组定了,就演昭阳死在简星怀里那一场。戏份越刺激,宣传效果越好。
昭阳死前,有一场混乱的多人武戏,在正片里将是一出肾上腺素激增的视觉盛宴。
昭阳是负责被杀的那个
,动作难度不大。主导在于简星,他在剧组跟着武指顾叔断断续续练了几个月,花架子的功力突飞猛进,现在只要顾叔口头提点几句,他就能心领神会地耍出一套漂亮的招式来。
为了杀青日,简星还提前两三天练过,因而这天的武戏挺顺利,简星成功地耍了一轮帅。媒体虽不能拍,回头吹几句彩虹屁还是可以有的。
最后一场一直拍到深夜,来自于邱导的执着,自然光必须好,不好不拍。媒体们也很耐心地留到深夜,谁都舍不得走。
月夜,林中,尸横遍野。站着的人只剩下简星和昭阳。
两人都是满身血迹,狰狞,又意外地平静。
终于,昭阳也倒下。
简星冲过去,抱住他。
负责近景的双机位推进,分别给两人特写。昭阳的泪潸然滑落,毫无征兆,却顺理成章。
他抓着简星的衣服,偎在简星怀里,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久久不放。
“大哥……”
昭阳沙哑开口。
这是他临时加的台词。
“别走……”
泪和着微弱的字音,在他生命的最后流出,又一齐熄灭。
按时间线,昭阳这时候应该已经闭上眼睛,彻底失去意识了。
简星忽然抱紧他。
昭阳微微睁大眼睛,瞳孔随之放大。
瞳孔放大是死前的征兆,这种细节很难演,导演一般不会强求,如果一定要这个效果,大多是交给后期。
昭阳这是情感受到刺激的本能生理反应。
“宜修……”
简星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很轻。
“大哥,带你回家。”
昭阳嘴角微微一笑。
随后闭眼,从丰满的生命变成干枯的躯壳,无知无觉地靠在简星胸前。
结束了,戏里戏外,真真假假,都结束了。
“CUT!”邱导高喊。
从那句“大哥”起,后面的戏份全是两人的临场发挥,但邱导一直没喊停。
“简星、昭阳杀青!”
全场掌声雷动。
上一次演这场戏,简星给昭阳擦泪。
这一次,昭阳抢先一步从简星怀里退开,起身。
简星看着他,脸色发白,嘴唇皲裂,也不知是今天的妆容太憔悴,还是人本就憔悴。
“前辈今天哭得和上次不太一样啊。”简星笑。
“嗯……”昭阳心虚,不看简星,“演戏很看状态,心境不同……感觉就不一样。”话没说完就转身,“这里冷,先进去吧。”
不等方华过来,简星接过小赵递上的羽绒服,快走几步追上昭阳的背影,“前辈。”
昭阳转身,简星凑到他面前,右手绕到他背后,抓上羽绒服,把他整个人紧紧一裹,又将羽绒服肥大的帽子往他脑袋上一扣,“暖些了吗?”
说话时呼出的气立刻喷成一团白雾。
昭阳看看简星同样单薄的戏服,又低头看看自己,紧张,“我身上还有血,会弄脏——”
“没关系,”简星打断他,“衣服送你了,不用还。”
一旁的小赵:“……”
这件羽绒服是合作的品牌商昨天刚送来的新款,简星穿了还不到24小时。
问简星是如何保持一个月服装不重样的?
因为败家。
“……”昭阳抿唇,说不出话。
别再这样。
已经结束了。
昭阳套着简星的羽绒服回到化妆间,最后一次卸妆,换衣服,等会全剧组都要参加《非我》的杀青宴,媒体也可入场。
X市条件简陋,只能因
地制宜,这次杀青宴并不很正式,小聚为主,过阵子回到S市后,剧组还会开一个媒体发布会,向公众交代杀青及后续的各项事宜。
昭阳今天的动作比以往每一次都慢,在镜子前发了好半天的呆。羽绒服被小心地挂在一边,他看着自己满身的血迹,狼狈的面容,出神。
所有人似乎都在为杀青欢呼,都为又完满结束一个项目而松口气,他不确定,是不是只有自己不太正常。
每一次和一个角色道别,都有点难过。
越是曾深深投入,越是难过。
今天羊宜修死了,却活在了他心里。
他不是科班出身,曾经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从没想过要当明星。大学时,一次在校论坛看到一则演员招募贴,是文学院的学生自己要拍微电影参赛,无偿招募志愿演员。
昭阳那时只是想尝试一点没做过的事,对于这个微电影的题材——精神疾病、人格分裂也有点兴趣,阴差阳错地去了,第一次试镜就被导演相中,小导演夸他的演技浑然天成。作为双男主戏,昭阳的角色早早定下,另一个男主却试了一个又一个,才终于找到一个和昭阳平分秋色的演员。
20分钟的电影因经费、人手等各种不足,拖拖拉拉拍了半年多,拍完后剪辑,投稿,然后石沉大海。就在昭阳差不多忘了这事时,沉寂许久的团队微信群突然炸开,微电影获奖了。
作品获得最佳编剧奖和优秀影片奖,昭阳则获得了最佳男主角奖。
昭阳懵逼,被拉着去参加了颁奖仪式,人生第一次在舞台上说,今天获得这个奖,我要感谢谁谁谁。
那部微电影叫《我和我的影子》,昭阳饰演男主角的影子,也就是男主角的另一个人格。男主角是一个小县城的小青年,痞气,颓丧,没什么大追求,日复一日过着平凡的生活。
这个故事像一面池塘,不靠近,不翻动,尚看得过去。直到有些东西生生地钻出来,才搅出底下那些腐烂恶臭的淤泥秽物。
短短20分钟的剧情里,男主角和影片中每一个角色都以极其平淡的方式“无意”流露着种种人性之恶,这些恶却又轻描淡写地融入日常里,校园霸凌、性骚扰、家暴、赌博、麻木不仁的看客……故事里的人习以为常,屏幕外的人触目惊心。
昭阳是男主心底被压抑着的觉醒和疯狂,也是唯一的光,刺眼,夺目,聚焦得够久,就会将外界噼啪点燃。
不甘心,被挤在这副躯壳里的生命不甘心,绝大部分人沦于麻木,他却想去撕裂这个围困着他的荒诞的世界。
他们说我不正常。其实我只是以我做得到的方式去呐喊。
《我和我的影子》以深刻的黑色幽默风格征服了评委,剧本写得好,昭阳的演绎也相当加分。编剧也就是导演本人,那位同学说过,故事细节都是根据他亲身经历或亲眼所见写的。昭阳没经历过那些事,他的青春还不至于那么黑暗,但他也是小县城出来的孩子,他可以隔着事实去理解那些心情。
那是第一次,一个角色住进了他心里,成为了他生命一个新的部分。他也想突破,也想撕裂,他也向往,向往更广阔、更自由的天地。
他迷上了演戏。迷上了和每一个新角色的邂逅、融合。
那就是一次新生。
昭阳缓缓脱下戏服,卸去羊宜修在他身上流的血。
待整理妥当,片场的人已走得七七八八了。
方华拎着东西走在前面,昭阳不紧不慢地跟着,还在出神。六个月的戏,这么重的一个角色,他可能要花上一阵子才能缓过来。
走着走着,突然被拦下。
昭阳抬头。
简星已换好了西服,一身银灰色高定,精细的剪裁完美地贴合着他身体的每一处线条,显得整个人加倍修长。
昭阳看得目光一时挪不开。
帅。
男人,身材好的男人穿西服真的帅。
不……
只是简星特别帅。
简星单手拎着一个小纸袋,递给昭阳,“前辈,杀青礼物。”
对,昭阳回过神来,还有这茬。
他一直惦记着要在杀青时给简星一次性回礼来着。
昭阳接过纸袋,简星不客气地手腕一翻,掌心朝上,“我的礼物呢?”
在给简星送杀青礼这事上昭阳纠结了很久。
太贵的送不起,太便宜的逼格不够。
林溪谷提议,那就不花钱的,最好,礼轻情意重。
昭阳问:“什么不花钱?”
林溪谷:“比如你的签名照。”
昭阳:“……”
人家估计不稀罕。
林溪谷又说:“送束花吧,准没错,常规套路。”
昭阳:“……”
没诚意。
昭阳想过,要还人情,就不能礼轻情意重,必须有实质表示。给男人送所有饰品都显得很奇怪——戒指、耳环……几个意思?
简星好像不抽烟,打火机也不合适。
钱包在这年头不太实用。
皮带……太微妙。
送辆车……没有几百万的,敢送出手?
从头到脚捋一遍,精致贵重又保值的,只剩下手表了。
总不能直接封红包吧。
简星只戴萧邦手表。萧邦作为国际一流品牌,也有入门级产品,万元起步,十万左右对普通人就算挺高端了。
昭阳咬咬牙,托林溪谷在S市给他买了一块,十三万,这个价格只能说不功不过。
前阵子家里刚出事,虽然父亲的病情已经稳定,《非我》的尾款也很快会打过来,但这种时候,昭阳真的不敢太雷厉风行地花钱。
他猜十三万的表在简星的藏品里很可能属于戴不出去的档次,但自己的诚意总是要表明的,目前来说,他尽力了。
昭阳叹气。从小到大,送礼物,世纪难题。
昭阳有点忐忑地把自己的小盒子递给简星,简星高兴地收了,又叮嘱昭阳:“前辈,等会记得立刻戴上。”
昭阳一怔。
“我要检查的。”简星笑着说完,转身,“待会见。”
昭阳上车后才拆开简星的礼盒。然后陷入了沉思。
这是什么默契。
简星给他送的也是手表。
第40章
连开了几天大夜,简星抓紧时间在路上小睡了一会,昭阳却睡不着,给简星送的手表拍了张照片,发给林溪谷,让林溪谷帮他查查价值几何。
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林溪谷没回复,不知道是沉迷写剧本还是睡了。
到了地方,临下车前,昭阳犹豫片刻,最终拿出那块崭新的手表,戴上左腕。
进门,人群涌动,五光十色,刺得他本就疲累的眼睛酸涩地疼。
“前辈,”简星第一个迎上来,拉着他的胳膊往里走,昭阳一低头,就看到简星左腕上正戴着他那块十三万的萧邦。
两人一路上和其他人以及媒体们寒暄了几句,主要都是简星开口,昭阳被cue时应和几句。待走到人少处,简星低声对昭阳说,“坐那边吧,不想应酬就别理他们。”
昭阳往里看去,最角落的位置有一个优雅的小卡座,小赵已经在那占着了,一见到简星和昭阳就热情地招手。
昭阳心里一阵暖,为各种各样的小事。明知都到最后关头,更不该越陷越深,却不忍挣开简星的手,乖乖地跟着他入了座。
简星往两个小杯子里倒清茶,特意用左手举杯,“来,以茶代酒,庆祝杀青。”
简星肆意张扬,昭阳却不好意思,右手举杯,“干杯。”
简星的目光滑过昭阳左手,“前辈,我们心有灵犀啊。”
茶不是很热,却烫得昭阳脸颊发红。撞款不可怕,谁穷谁尴尬。
昭阳正窘着,周燃过来了,端着酒杯就要往两人跟前怼,“来,小……昭阳老师,咱也算半个朋友了,走一个?”
简星毫不客气地把周燃的酒杯往回挡,“你少来,自己人不玩这套。”
“喝一杯也不行?”周燃不干,“这不合规矩。”
昭阳连忙起身,打算亲自动手倒酒。
手一伸,手腕就从袖子里钻了出来。那块镶了一圈钻的萧邦限量款手表一时闪得周燃眼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