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物寄回来的时候,肖辞捧着那一瓶瓶的药,一双手不住地发抖。
原来,父亲患有重度抑郁症,已经服药很多年了。
母亲、妻子、儿子,他谁都没有告诉,千里万里的奔波,一切苦一切难,全都自己扛了下来。
这事到底没能瞒住奶奶,没过多久,奶奶也过世了。
母亲去世的时候,整个人瘦脱了相,浑身只剩一把骨头,早已被疾病折磨得不成样子。她躺在病床上,拉着肖辞的手,看着自己的小少年那张尚且稚气的面庞,至死都不肯闭眼:小辞,对不起,妈妈要去见爸爸了,很难过,不能陪着你长大了。但是宝贝,你不要害怕,要勇敢地往前走。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你不是孤身一人,你还有一个哥哥,他是跟你同一天落地的妈妈的心头肉。虽然你见不到他,但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他和你流着一样的血,做着同样的事,跟你一样经历着喜怒哀乐。当太阳升起,你们沐浴着同样的晨风;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在和你仰望着同一片星空。你要相信,当你牵挂着他的时候,他一定也深深地爱着你。就像爸爸妈妈对你的爱一样深。小辞妈妈呼出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枯干的手在他脸颊滑落:你要找到他。
肖辞紧紧握住妈妈的手,脸颊轻轻贴了上去,感受着那一丝仅剩的温暖,拼命点了点头:我会的,妈妈。
处理完父母的后事,肖辞把家里能卖的家当都卖了,换成钱,用这其中的一部分,给自己买了一张去广州的车票。
从剑阁坐大巴到广元,然后坐火车去成都,在成都转到广州的火车,行程一共38个小时,硬座。
之前父亲一直在广东、福建两省寻找哥哥的下落,一步步缩小范围,最后得知,哥哥可能是被卖到了广州。
就是在那儿,父亲就此长眠。
父亲没能走完的路,再苦再累,他也要替父亲走完。
当夕阳再一次染红天边的时候,他坐上了大巴,人生中第一次离开剑阁,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一路上,落叶萧萧而下,大地枯锁万里愁云。他看着连亘的群山倒退至天边,和火红的晚霞连成一片;看着一路奔驰的嘉陵江翻涌起滚滚波涛,而在火车过桥之后陡转东南,与他就此别过。山风在呼啸,飞鸟在徘徊,而那故乡一切最终在列车驶入山洞时消失不见。
世界至静,至暗。
他终究踏上了那条父亲跋涉过数十次却无功而返的路,前往千万里之外的陌生都市,开启一段前途未卜的人生旅程。
怀中所揣,唯有一张掉色的全家福。
爸爸,妈妈,奶奶,哥哥,和他。
完完整整的一个家。
再见了,剑阁。
再见了,川北。
再见了,亲爱的爸爸妈妈。
那一年肖辞念完了初中,刚满十五岁。
第2章
十月初秋,一场台风在广州登陆。
天气昏暗,风雨欲来,乌云压得极低,将珠江新城的摩天大楼拦腰截断。
往常热闹的大街小巷显得格外冷清,剩下的行人也个个形色匆匆。
天色如墨一般,黑得可怕,沿街的店铺门早早关了门。城中村深处的这家小店也不例外。
飞蛾扑打吊灯,发出轻响,一个女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打烊,她随手将微乱的发丝别到耳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为明天的生意感到无比犯愁。
当当当,卷帘门轻轻响了三下,女子从账本中抬起头来,面带疑惑看着发黄的卷帘门,一直到敲门声再次响起,她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这么晚了,会是谁?
阿泽吗?不女子痛苦地摇摇头,她几乎已经不敢再对那个男人抱任何希望了。
拉开卷帘门,闷湿的水汽一瞬间灌了进来,隔着屋檐的滴落的雨幕,女子看到了门外暴雨中的少年。
白色T恤被雨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单薄的轮廓和些许腰肢的痕迹。长长的眼睫像一把小刷,缀着细细密密的水粒,轻轻颤动。少年生得极白,牛乳般细腻的肌肤带着些许稚气,嫩得能掐出水儿来。本是最令人心生怜爱的长相,可偏偏清朗眉宇之下,是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冷淡,疏离,叫人看上它的第一眼,就平白生出几分心窒。
可望而不可及,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女子面色惊愕,怔愣了好一会儿,捂上嘴巴喃喃出声:小辞老天,你是小辞?!
少年的样子已经变得让她认不出来了,高了,也瘦了,曾经脸上的那点儿婴儿肥消失得了无踪迹。
上一次见到他时,他还是那个光着脚在山间奔走的幼童。那个时候,他看到她回来,大老远笑着朝她招手,喊她姐姐。他扔下羊鞭向她跑来,踮起脚尖,小手在她浓黑的长发间别上一朵雨蔷薇。
送给你,姐姐。银铃一般的笑声。
如今一眨眼,他竟都长这么大了
快进来快进来,肖燕连忙伸手去拉那个将近半人高的木质行李箱。少年却已经自己将那个大箱子提了进来,沉,谢谢堂姐了。
少年浑身湿透,微垂的发向下嘀嗒着水花,站在门口不肯进去。
肖燕连忙弯腰给少年放上拖鞋,你先穿你姐夫这双,快进来,我去给你烧热水让你洗澡,你来坐在沙发上
肖辞拿毛巾把身上擦干后才进的屋。
肖燕这房子和前面的店铺是连在一起的,狭窄逼仄,几乎连个窗子都没有,不开灯的话就完全是个黑盒子。好在屋子被收拾得整洁干净,茶几上摆着一小盆百合,微黄的灯光下散着淡淡清香,给这个家平添了几分温馨。
不一会儿,洗澡水烧好了,肖燕取了两件男人的衣服来,先穿你姐夫的吧,他不在家,不用不好意思。
带衣服了,肖辞说,谢谢姐。
等肖辞洗完澡擦着头发出来,茶几上摆着一个小锅和一只碗,腾腾冒着热气,肖燕拍拍沙发,笑着向他摆手:快过来,趁热吃。
肖辞点了点头,把毛巾挂上晾绳,坐在了沙发上。
肖燕给他挑了一大碗方便面,窝着两个荷包蛋,外加一根火腿,鲜香扑鼻。
肖辞把面碗捧在水中,冻得发白的小嘴轻轻吹着,蒸气飘散,喝上一口热乎乎的汤,半僵的身子才稍稍缓过来些许。
他吃面的时候,肖燕一直看着他,数次欲言又止,最后才开口:小辞,对不起啊之前叔叔阿姨的事,我都没能回去送送他们
没事,肖辞的睫毛微微敛着,发暗的灯光映亮他半边侧脸,些许沉静,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