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百湖紧皱着眉头,显然他承受的压力也不小。
俞星城走到中午刚刚被杀的二人旁,道:“这歌剧院老板我认得,他实际是做锅炉、汽缸和动轮贸易的,如果朝廷要再多铺设铁路,很有可能要与他谈生意。而这位剧作家,我听人说他挺有名气,维也纳演出过他两三部歌剧,而他是为了要写一部以夜莺为主题的歌剧,才来到大明取材的。”
裘百湖嗓子都有点哑了:“是。就是因为死的人都太有名了,南直隶各个府衙快被这群洋人闯进来了,他们还对应天府朝廷施压,甚至前些日子,普鲁士的使臣还入紫禁城要讨公道,这事儿连皇上都知晓了。”
俞星城皱紧眉头:“但可疑的就是这一点。从秦淮歌女那儿得到的消息来看,此人名李强,满嘴说着要驱除鞑虏,好像是见了洋人恨不得都杀,显然是个没读过什么书、稍显愚昧的形象。但他每一次出手,几乎都能杀了有名望或者是地位高的洋人——而连我,一个万国会馆的督官,甚至都没能跟这些洋人全都打过照面,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人的外貌、地位和住所呢?”
裘百湖一愣:“对啊!如果是真正恶意报复,那杀起洋人来,根本就不管是不是地位高,见到就杀了。他却有办法筛选目标。难道说,他其实背后也有组织者?”
俞星城想了想:“你能不能叫一位跟进此案的吏员来帮忙,我想统计这些受害者所有的死亡时间,地点,年龄等等,说不定能发现些什么。”
裘百湖点头:“不过我总觉得不安。在伊凡霍奇被伤之前,此人犯案频率并没有那么高。但伊凡霍奇被我们保护起来之后,他十七日内已经第三次杀人,间隔远比之前要短。他是着急了么?”
俞星城皱紧眉头:“也可能是,他怕伊凡霍奇注意到了什么?所以要尽快完成计划?你有派人去详细问他么?”
裘百湖:“当然问过,只是伊凡霍奇或许是因为惊吓,已经记不太清了,我亲自去问,也没能问出来什么。”
俞星城抱着胳膊叹气道:“那也要再努力让他回忆起来啊。现在我们真的是一头雾水。”
裘百湖要离开府衙之前,俞星城道:“哦对了,你回头去买一块西洋表吧,我看很多刑部官员都人手一个了,如果发生了命案,可以及时记录时间,也省的乘坐蒸汽机车和青鸟的时候误了点。我回头教你看表。”
裘百湖咋了一下嘴:“哎,我还要买那种水晶壳子的灵表,否则戴在身上,我用几次法术便坏了。麻烦、也贵,哎你别管我了。你要是想要我回头送你一个。不过我还是要叮嘱你一句——”
俞星城:“什么?”
裘百湖没好气的斜了一眼:“蛇,性淫,你一个未婚小姑娘,别把它天天挂在身上,它占你便宜呢。”
俞星城一愣:“啊?!”
炽寰从她围脖上探出脑袋来,破口大骂:“裘百湖你少他妈乱说话!你才淫!你全家都淫!什么叫占便宜,她还占老子便宜呢!她摸了老子那么多回算什么啊!”
俞星城虽然自认什么也没干,但忽然有一种被亲爹发现看小黄书(?)的莫名羞耻感——
脸上有点烧了起来,还努力镇定道:“他就是个小宠物而已。”
炽寰更震惊了:“我难道不是你走向成功的左膀右臂么?俞星城你没有我哪有今天,老子结果就是个宠物吗?!”
裘百湖也没多说什么,他虽然看不惯炽寰,但俞星城性格不亲人,他也不好约束太多。只瞪了炽寰一眼,御剑走了。
俞星城看四下无人,就想赶紧把炽寰薅下来:“你老老实实回手腕上不行吗?我今天那么忙都带你出来了!”
炽寰俩爪子死死拽住围脖不撒手:“我不!手腕上离你耳朵那么远,跟你说点什么你都听不见,就只能睡觉,我就要在这儿!围脖暖和!”
俞星城低声命令道:“撒手。”
炽寰狂甩尾巴:“我不!老头说点屁话你就听信,他比我跟你亲近是吧!老子认识你那么多年,你当老头的时候我都见过,我到底有多饥不择食,才去占你便宜啊!我说要在脖子上就要脖子上!”
正说着,一个吏员从抱厦那里走过来,俞星城只好松开手,炽寰飞速窜回围脖里,就在她耳朵边骂骂咧咧:“俞星城!忘恩负义!无耻小人!利用了我就想抛弃我!哼!”
那吏员看见俞星城,小跑过来,作揖道:“小的见过俞司使。”
俞星城装作调整围脖的模样,暗暗掐了他一下。
炽寰立马报复,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疼的她倒吸一口冷气。
那吏员连忙抬头,俞星城拱手笑道:“没事儿,就是刚刚手指抽筋了。我需要统计这些死者的情况,你把查到的详情跟我复述一下吧。”
俞星城在纸上画了个表格,决定将这些死者的情况一一罗列,但显然司狱并没有做过这样的整理,所以很多死者的身份和受害时间,都需要这个吏员跑来跑去问当时办案的衙役官员。
一直到天色昏暗,院落里点起白灯笼,俞星城才把这些信息登记的七七八八,正在录入今日死亡的两位奥地利人的信息时,忽然听着府衙外头一阵骚乱,俞星城看过去,才发现被喧闹街市映照的微亮的夜空,有不少孔明灯飞入天空。
俞星城皱眉:“今天是什么妖放孔明灯的日子么?”
吏员也挠了挠头:“应该不是吧。不过因为天灯容易走水,所以一般不是节日,都不许放的啊……”
正想着,外头有几个吏员急急忙忙的跑来跑去,紧接着那位曾在倭妖作乱时打过照面的苏州知事,手持几张黄纸,跑了过来,看见俞星城,连忙叫道:“俞司使,快看这个!外头似乎有白莲教在街头舞狮、放天灯,还有人敲锣打鼓的扔这个!撒的街市上到处都是!”
俞星城一愣,连忙接过那黄纸单子,第一张上头写着:“神功现世仙附身,剿灭洋鬼靠白莲。拆毁铁路烧轮船,传道一统靖江山。”
第二张的第二句不太一样,改成了“剖鬼心肠挖蓝眼,英法德俄尽消然。”
苏州知事急道:“这事儿就是白莲犯的啊!白莲教一直仇视洋人,听说之前放火烧教堂,也跟他们有关。这后头写着一统靖江山——这是要造反啊!这消息一旦传到皇上那儿,那真的要圣颜震怒啊!”
司狱大人听到了知事的叫喊,也从内堂连忙走了出来:“什么?让我看看!”
俞星城捏着这几张黄纸,递给了司狱大人,而后思索着坐在了回廊下的太师椅上。
司狱更是惊得脸色都变了:“这两张纸,一张是要反万国博览会,另一张却是要反朝廷,反杂府了?!这什么意思!”
知事和司狱都觉得大事不妙,看向俞星城。俞星城却倚着扶手坐着沉思,她今日休沐,穿着半臂高领褙子和马面裙,戴着珍珠耳坠,瞧着像个外头游街玩乐的民女似的,但却是在场中官位最高,最能顶事的——
苏州知事虽然曾听过一些传闻,说此女与小燕王有些渊源,升迁似乎由小燕王与之前回京汇报的客公公一同授意。但不管别人怎么议论,他可是见过此女在南钦天监中被问询时,反客为主,逼的南厂仙官方寸大乱。
俞星城坐在那儿仰头看着孔明灯,忽然伸手道:“司狱大人,再给我看一看那黄纸。”
黄纸是铅字印的,而在这两行标语之上,还印着一个六片原型花瓣的标记:“这不是白莲教的标识吧?”
司狱凑过去看:“准确来说,这应该是一个叫焚香教的教派的标识。”
俞星城:“之前应天府有白莲教作乱的时候,我没见过任何人身上有过这个标识。这不是个大教派吧。”
知事道:“确实不算是个大教派。好像是浙江乌程的一支,宣传洋人会带“末劫”来临,自言能剪纸为兵,焚香请神。”
俞星城点头:“我倒觉得这事儿是白莲教往自己身上揽了。开膛手杀洋人一案,根本不是他们这群农户、流匪能办的事儿,他们只是为了给自己增加威望,好吸引教众。”
司狱急了:“您怎么就这么能断定,白莲教仇视洋人,以前他们可真的杀过洋人!”
俞星城:“以前?白莲教盛行这么多年,杀过几个洋人?真是杀了,按以前,岂不是早就四处吹嘘,说什么鸟枪大炮打不过他们的咒语巫术。更何况,明明开膛手已经横行了快两个月了,白莲教却从来没露过头。到今天众目睽睽之下杀人,掩盖不住消息了,白莲教才冒出来往自己身上揽。”
更何况,她知道一些白莲教的事情,如果是应天府作乱的那帮人,这会儿皇帝又是让北厂来削弱南厂,又是要年后算账,他们最应该夹紧尾巴做人。
而这个焚香教,怕是另外的不懂事的小教派,急忙忙出来,跟某些极端组织似的,四处宣布负责。
真正白莲教背后的人,才是要骂娘了吧。
俞星城笑:“等我与裘大人共拟公文一封,将这两张传单夹入公文,送至京城,怕是内阁反倒要高兴了。连一统靖江山这话都说出来了,朝廷还有什么理由不派兵扫除镇压他们?更何况,我现在大概对凶手……有点数了。”
苏州知事道:“俞司使知道凶手是谁了?!”
俞星城把手中罗列的表格,递给他俩看:“那倒不至于。你瞧瞧这些被杀的洋人的国籍,能瞧出来什么端倪么?”
司狱点着细数:“奥、匈一共四人。英共十七人,包括仆从。然后是普鲁士人、西班牙人、沙俄人……还有这个法国女人。不过杀了这个法国女人的男子,我已经审过了,他承认自己是贪图美色想要□□此女并嫁祸给开膛凶手,所以应该不算。”
俞星城抚了一下裙摆:“也就是说,开膛手没杀过法国人。就这么说吧,开膛手杀的都是在大明颇有影响力的洋人,那怎么可能没有强大的法兰西的商人官员呢。或许两位大人有所不知,二三十年来,欧洲已经有过六次反法同盟。而这些被杀的洋人所出身的国家,全都是曾经参与过反法同盟的。”
司狱没明白:“什么意思?”
俞星城抬头看着夜空中飘远的孔明灯:“这凶手绝不是为了泄愤而杀洋人,我猜这一切都另有目的。”
作者有话要说:俞星城:……我确实不太相信一个钻我被窝,只为了在我肚子上打呼噜的小蛇,脑子里会想些不正经的事儿……
第74章阴谋
司狱问:“这是什么意思?”
俞星城却把整理死者信息的宣纸叠了起来,道:“此事我还只是有了个想法而已,多说多错,万一我猜不对了,反倒会惹来诟病。先看看裘大人有没有从应天府得到什么消息吧。知事大人,请您立刻去万国会馆请温骁温大人,连带着您手下的仙官一同,先抓捕外头聚众闹事的白莲教。”
俞星城也明白,她的猜想不适合在这两个州府官员面前说出口。
知事毕竟是怕事的:“外头街市上人来人往,如何大肆抓捕,会不会让百姓恐慌踩踏。”
俞星城笑了笑:“那就把这件事,做的跟元宵灯会、天女散花一样漂亮就是了。他们白莲教吹嘘自己有神功仙法,咱们的仙官,就不能把抓捕做的像天仙下凡一样花里胡哨吗?再让手底下仙官别吼,别急,别一副看见人都要砍死的样子。”
知事一下理解了俞星城的意思:“啊,明白了!一定做的和气不伤人,大气有进退!那我这就去派人找温大人。”
俞星城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她请人去了一趟万国会馆,把她公事房内的万国舆图拿来。那是铅印的复刻版,朝廷每年要进行一次万国舆图的修正,因为会有各种国家势力不断改变,足以见如今大明对世界格局的关注。
她手头这份,真是今年正月末从京城加急送来的最新舆图。
夜逐渐深了,许多吏员虽未能归家,都和衣在偏房睡了,停着三十多具尸体的公堂前,除了一圈白灯笼,一切都静悄悄的。苏州有太多灯火与工厂,她幼时在池州能看清的银河星海已经瞧不清了,只有那些孔明灯远远漂浮着。
她低头安静思考着,炽寰在她围脖里打着呼噜,她几乎要抓到什么思绪的时候,忽然看到天边一片人影飞来,极快的靠近,为首的正是裘百湖。裘百湖黑着一张脸,不知道是不是入夜后一直在赶路,鬓发沾满夜露,他身后是十几个黑衣仙官,还有两个并不眼熟的人。而其中两仙官身后,背负着两具裹着黑布的尸体。
俞星城立刻站了起来:“应天府也死人了?!”
裘百湖:“……是。而且也是在中午时分发生的。”
裘百湖身边的许多仙官都跟俞星城很熟了,立刻就要请她来看尸体。俞星城对回廊下打瞌睡的吏员挥手,让他们支起床板来,两个背负尸体的仙官把那两具尸体放在床板上,准备解开了外头包裹的黑布。
俞星城:“应天府竟然会让你把尸体带过来?我以为这案子,南直隶布政使司或者南京刑部里要插手。”
裘百湖:“其实他们是要管的。我承诺说将这两具尸体带过来先对照,等到我们这边把情况统计的差不多,将这些尸体一同运往南京刑部。而且从京师刑部也派了人前来……督办此事。”
俞星城其实并不太关心北京刑部排了谁来,却没料到裘百湖身子一让,抬手向身后两个没穿官服的人一行礼。
那是一男一女,看打扮,男子地位更高,但年纪也很轻。
他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个子不高,白皙贵公子模样,鬓角齐整美人尖,只是三角眼薄嘴唇,显得很不好相与,甚至隐隐有几分刻薄。
他穿着深紫色曳撒,脚蹬黒靴,纻绉纱烟墩帽,串珠都是紫色水晶,一身富贵紫色也有些眼熟。
果不其然,这年轻男子一抬手:“再下温嘉序。京师刑部督捕郎中。这是我的侍女。”他指的是他身边的女子。但那侍女也穿着一身女仙官的曳撒,显然也是个能帮他办事的随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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