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卧床不起,老爷说两句话老脸腊黄,他心中一凛,言语越发谨慎,“少奶奶品行纯良,她敬重老爷太太,把您们当亲爹娘,这才受不住一句‘不孝顺’……老爷,如今时局混乱,风雨飘摇,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此一回,庶脉得罪关大帅,和春堂因此受了连累,看似咱们倒霉,但,你换个角度想,这又何尝不是个机会呢?”
“老奴知道,您看不上关大帅,觉得他土匪出身,有辱斯文,少爷又是大
作家,更加不屑和武夫结交,但,老爷啊,咱是做买卖的人,背后没靠山本就难熬,更何况是眼下这光景?少奶奶能屈尊降贵,关大帅也愿意借台阶下来,您,您就……”妥协吧!
往年,皇帝爷爷临朝,您家几辈御医,官威赫赫,能护住和春堂,但如今是民国了,您都被大总统轰回来了,还排什么官架子?老太爷——您亲爹曾经官居太医院院正啊,那是五品的大官,比您威风多了,不照样能跟地方势力打好交道,怎么就您这么傲呢?
也就是搭着人家关大帅讲规矩,否则,就凭这个手里有枪,便能掌握一切的世道,您那么里外里瞧不起人家,人家早就把你灭口了!
谁跟你和和气气的谈收服啊!
许至忠苦口婆心。
许元章哑口无言。
不管心多高,气多傲,时事就是比人强,程玉远去青县采购之后,感觉身体好了些,许元章不是没拉下脸来求见过关渠,然而,人家根本不搭理他,秘书口口声声说:大帅交代,赔补一事,交给交许家少奶奶,无需多谈……
他是连人都见不着的!
见不着人,求不了情,儿媳妇态度断然,就是没秘方,许元章是血没招儿,“至忠,我不是不信任玉娘,只是一时气恼了,不过误言几句,没有指责她的意思,可你瞧她那架势,甩袖就走,半点委屈受不得,哪有当人儿媳的样子……”
絮絮诉苦,他开始服软了。
“哎呦,老爷,少奶奶年轻气盛,受不得委屈是难免的,您是长辈,哪有跟晚辈计较的道理,无妨无妨,老奴去跟少奶奶说,肯定让她来给您磕头道歉。”许至忠也是机灵,老爷有气往下爬,他自然要给架梯子,好话先说着,至于做不做得到?
日后在说。
“本事没见多少,脾气到是大。”许元章冷哼一声,“我到要见见,她拿个土老巴子的土方,能配出什么千金好药!”
“那肯定是不如咱们和春堂秘药的,只是那伙儿匪兵没见识,配不上用咱们的好东西。”许至忠赶紧奉承,连声贬低关家军。
许元章终于觉得舒服了些,面色微微缓合,他满意的挥挥手,“行了,至忠,你说的对,我个当公爹的,是不好跟
儿媳妇计较,你去跟她说一声,让她好生做事,该怎样就怎样吧!”
说了明儿要去大帅府,那就赶紧的,别耽误!
“是,老爷。”许至忠连连应声,频频点头,伸手抹了把汗,心是暗讨:老爷啊,真是越来越不好伺候,既没少奶奶果决,偏又事多,往事不觉得,如今想想,还真是挺讨厌的。
——
甩袖子离开书房,程玉头都没回,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的走了。
毕竟,青县一行,五万大洋的药钱花光,许家已经接近破产边缘,在拿不出第二份钱来搞事,只能选择顺从她,配她的白药,而这方子握她手里,除她之外谁都没有,她还怕什么?
早早晚晚的,许家要求她出面。
她只需坐等就是。
怼了许元章,心情愉悦下,程玉觉得脚都没那么疼了,扶楼梯上台阶,回到卧室里,她先换了软底鞋,又好生洗漱一番,洗下满身风沙,泡了个美美的热水澡,感觉身体没那么疲惫了,才随手捡了个常服换上,准备出去吃饭。
火车上那三天就没太吃好,回家又吵了那么久的架,程玉是真的饿了。
伸手打开门,她刚想往出走,突然间,余光一扫,就见走廊不远处,许太太正掐着腰,站许令则卧室的门口沫横飞,指手画脚的斥责着什么……
“姓李的,好个不懂事的小蹄子,你是哪里来的丧门星?当真要了我的命!你不过是我儿子养的外室,不知从哪个花门里出来的,真把自己当千金小姐了?笨手笨脚的,连端水都端不好吗?生生往人身上撒?”
“我告诉你,你别看令则瘫痪治不了你,便想要欺负他。有我这个当娘的在,你想都别想!我告诉你,我儿子不过虎落平阳罢了,他早晚能好起来的!哪怕好不了,你一个外室进门的,愿意遵你,你是姨太太,不想承认的话,你又算个什么?”
“玉娘已经说了,你是签过纳妾婚书的,妾通买卖,真惹急了我,我提脚把你卖了,谁敢说出一个‘不’字?”
“老,老太太,呜呜呜,大总统早就立下新法,解除了奴隶制,六年前,买卖人口就是犯法了,你不能卖我。”怯怯的,有个呜咽声音着反驳。
程玉眉头挑起往
前走了两步,身子微侧往外瞧,就见许太太对面,许令则卧室里头,李曼语正跪坐地毯上抱着肩膀抽泣,满脸的鼻涕眼泪,右颊边还有个红通通的巴掌印子,一看就是挨了打。
满身狼狈,她的女仆装滚的都是灰,不远处地上还有个印花脸盆,里头汪着半盆水,至于剩下那半盆嘛,全在她裙子上。
整个人都湿漉漉的。
看起来很是凄惨!
“老太太,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欺负令则,我那么爱他,为了他宁愿放弃一切,宁愿离开父母,宁愿吃苦受累,我是想照顾他,想让他恢复健康,我怎么会欺负他?”李曼语嘤嘤哭着,心里委屈的不行,打出生到如今,她活了十八年,从来没挨过打,连她爸妈都没碰过她一个手指头……
许太太扇她的脸,疼不疼的到是其次,但那份儿屈辱,她真真是感受到了。
“没欺负令则,你往他身上泼水?哼,不要脸的小蹄子,当真不是个好东西,谁家好姑娘把爱不爱的挂嘴边?果然是脏门子里出来的,什么‘放弃一切、离开父母’,少给我说那些漂亮话,我不是玉娘那软耳朵根儿,才不会上你的当!”许太太横眉竖目,半点没被打动。
如她这般的‘老封建’,儿子和正经儿媳妇稍微亲近点,她都觉得难受,是‘淫乱’呢,更别提李曼语这样为了‘自由爱情’,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的,她自然更加看不上。
哪怕程玉接人进门的时候说过,此女确实是好人家的姑娘,是正经的大学生,但,按她古板的思想,她依然觉得这不是个好东西。
毕竟,好人家的姑娘,谁给男人当外室啊?
尤其,李曼语打小被父母娇养,惯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甚甚不会干,哪怕为许令则努力了,依然笨手笨脚,自进许家后,她不知砸了多少物件,毁了多少东西,许太太看着闹心啊!
“我没往令则身上泼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是想帮他擦洗身体,让他舒服一点,没想到他突然,突然……”大便失禁,喷了她满手,她一时吓住了,所以不小心把水撒他身上了。
李曼语满心委屈的解释着。
而许太太嘛,儿子刚瘫痪的时候,她曾经照顾过几天
,对许令则大小便失禁的事实,她是了解的,扇李曼语耳光的时候,瞧见她手上黄呼呼的,心里多少也明白是怎么回事,知道所言不假,但……
这不代表她能原谅!
立起眼珠子,眉毛都要飞起来了,她抬脚踹李曼语,“好个小蹄子,你居然敢狡辩?纳你进门就是让你贴身伺候令则的,要不然,你个脏门子里出来的东西,凭什么能踏进我许家的大门?”
“我不是,我不是!”李曼语踢了个正着,胸口一阵巨痛,她崩溃般的喊,“我是好人家的女儿,我爸爸是海城……”
“娘,曼儿,你们这是做什么呢?”门里,一直暗中观察的程玉,瞧见李曼语受不了,仿佛要爆马甲了,赶紧出声阻止,穿过走廊,几步来到卧室门前,垂头看看李曼语,又抬头瞧瞧许太太,她捂唇做出副惊讶模样,“娘,你,你打人啦?”
跟在下人面前的刻薄霸道不同,面对家世身份相当的人时,许太太从来是很慈祥的,前世许令则没闹离婚之前,她跟柳玉娘那是模范婆媳,亲近的几乎跟母女差不多,今次,教训‘贱妾’让儿媳妇瞧见了,许太太还挺不好意思,伸手摸摸脸,她讪不搭的说:“没,没什么,是她没伺候好令则,我说了她几句,她人小不端重,撒泼打滚的跟我闹,我一时气不住,给了她两下……”
“我没有,我没有,是她找我麻烦……”李曼语坐地上痛哭。
许太太的脸沉下来了,眉眼越发严厉,要不是儿媳妇在跟前,她怕有失身份,恐怕又要直接下脚。
“娘,曼儿年纪小,被捧惯了没干过什么活儿,我想她该是照顾相公太累了,一时失了分寸。你别跟她计较,我来说她。”程玉温声劝着。
现下,她跟关渠的关系还没有那么铁,不好让李曼语暴露身份,且在等几天,她让这人风光的‘嫁’进许家,彻底实现她和许令则不离不弃的誓言!
那是一辈子的承诺!
“哼,小蹄子,要不是玉娘给你说好话,我今儿就让你光着身子滚出许家。”许太太冷声,嘴里还嘟嘟囊囊的,“我可是最最正经的人,那些让男人追捧着的玩意儿,我且是看不惯!”
第58章
或许执念太深,或许是程玉若所似无的暗示,反正许太太认准了李曼语是花娘出身,第一印象如何,是真真怎么改变不了的。
有事没事,总要扯上几句,言语污蔑,极尽刻薄之能事。
而李曼语,就坐地上‘呜呜’的哭,脸上的表情是痛苦、绝望和隐隐一丝,她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怨恨。
目光微垂瞧了她一眼,程玉没真正理会她,而是含笑劝着许太太,“娘,我知道了,我会说她的,您别生气了,一个姨太太而已,因为她气坏了身子不值得……”好一番软语相劝,总算把许太太哄好了。
眼瞧她昂着头,挥手叫来佣人,又亲自进卧室把许令则收拾干净,色色都安排妥当了,许太太才对李曼语鄙夷的啐了一口,随后,便转身离开下楼了。
“娘走了,你起来吧。”垂头瞧了眼李曼语,程玉唤她。
“呜,呜呜……”李曼语抽泣着,艰难的想往起爬,然而,她下半身都是水渍,又挨了许太太一脚,胸口疼的呼吸都觉困难,手上又是脏呼呼的,满是屎尿,爬了两下没爬起来,反而越来越狼狈,抹了一裙子,她不由放弃,坐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哇哇哇……”
一辈子没受过这样的委屈,身上又湿又臭,疼痛难忍,仿佛从骨头缝里往外泛寒,她都要崩溃了。
“唉!”看着披头散发,满面鼻涕眼泪,右颊还挂着巴掌印儿的姑娘,程玉不由自主的想起,两人第一次在咖啡见面时,她那光鲜亮丽,不知人间疾苦的模样,“你和娘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吵起来了?”
她站在那儿,垂头俯视着李曼语,沉声说道:“行了,别嚎了,娘是长辈,是家里老太太,说你几句,打你两下,还委屈你不成?”
“她,她冤枉我,她骂我,我都没招惹她,她一直看不起我,她污蔑我是舞小姐,又说我照顾不好令则,明明我不是故意的,我都道歉了,她还找我的麻烦……”李曼语呜呜哭着,忍不住开始诉起委屈。
毕竟,自她进了许家大门,情郎卧床,言语不能,许元章重症在身,心里有事,从来都不搭理她,而许太太呢,许是心情太不好了,
又确实瞧不起她,便经常找她的麻烦,不是嫌她这儿,就是嫌她那儿。
偏偏,人家是长辈,是许家主母,李曼语一个外来的,又得了程玉的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暴露身份,否则会被遣返回家……为了能陪伴情郎,坚定自己的真爱之心,她自然不敢多嘴,只能单薄的解释,‘她不是,她不是……’
至于许太太,很明显,人家根本没信,反而觉得她巧言令色,满嘴慌言,百般瞧之不起,自然就没有好话,到不说如何虐待,但见天儿盯着她,时不时的找个茬,今儿没伺候好‘少爷’,明儿喂的汤凉了之类,整治的李曼语苦不堪言。
她是大家小姐啊,从小锦衣玉食,这伺候人的活儿……
“呜呜呜,我真的尽力了啊,我对我爸爸妈妈都没这么好过,我太难过了,我要受不了了,我想回家,我想找我爸爸妈妈,可是令则,令则,我好舍不得你……”李曼语痛哭流涕。
程玉垂头看着她,深觉这人脑子有病,有这下场完全自作自受,但,碍于怕她受打击太重,直接缩了真逃回家去,她垂了垂眸,思索片刻,最终决定‘安慰安慰’她。
毕竟,多多少少的,好歹要给人家点儿温暖,别让人家彻底绝望啊。
真跑了很麻烦的,哪怕有纳妾婚书,都不好往回抓。
微微俯身,程玉有心想她扶起来,可瞧她那样儿——跪在脏水灰尘里,尤其手上还黄呼呼的,抹的满身都是,咬牙又咬牙,终归没对自己狠下那个心,虽然不是洁癖症,但她真的下不去手啊!
双眼微微上飘,她尽量不去看李曼语那对‘爪子’,口中道:“行了,曼语,擦擦眼泪,快别哭了,地上多凉啊,赶紧起来吧!”
“我知道你受了屈儿,心里难受,可娘原本不是那样的爆脾气,只是近来家里事儿太多,相公瘫痪,公公重病,和春堂又遭了难,她太痛苦了,所以拿你撒了气,我相信,像你那么善良,那么体贴的女孩子,一定不会怪她的……”程玉温声,“毕竟,你是那么的爱相公,都愿意为他牺牲到如此地步,又怎么忍心在这样危难的时节,怪罪他的亲生母亲呢?”
“她和你一样,都只是因为担心相公
,所以才失去分寸的啊!”
“你应该能够体谅,能够感同身受的,对不对?”
她满面温柔,轻声细语的,便把李曼语架到了半空。
“我,我……”李曼语昂头,茫然眨了眨眼睛,她着实不太习惯这个高度,偏偏,那些话她的确经常对旁人说,按理应该是没错的,“我,我知道的,许太太是令则的母亲,她生了我深爱的人,我应该尊重她,我应该理解她,我明白她不是故意的,但是,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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