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为这本奇书做此番安排之人,在最开始就没打算把他的安排公之于众,甚至对最亲近的孙子都没有任何交代。
静静思索片刻,绮芳倒是能共情到金爷爷当年的心境,做了一番如此复杂的安排,却又让金镰侃被动地等结果,即是对命运不公的嘲弄,又有受到命运戕害的心灰意冷。
可能从长辈的角度考虑,也是为金镰侃好,希望他不用尽人事,只要听天命。不需负担过重,将家族荣光全部忘掉,简单生活。
可他忽略了作为金家唯一幸存之人的金镰侃在经历这一系列的生离死别之后,执意要恢复家业的执念会有多重。不知道金爷爷知道后,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安排,因为在现在看来,这种安排反而给金镰侃选择的道路造成了莫大的阻碍,到现在剩下的两部分《酒经》还沦落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合成一体。
这样寂静的深夜格外适合吐露心事,金镰侃有种想要绮芳了解下他心底的深渊到底有多深的冲动,是这么想的,他也是这么做的。
“现在我来回答你,我为什么不能放下肩上的担子,像其他人那样过着平平常常的日子,因为我做不到。有时我真恨自己不要记事那么早,我永远都忘不了我父亲,我母亲,还有我亲大哥在我面前死去的样子。
父亲他是因为在台子上挨斗时脖子上的负重被一层层加码,是佘富贵那畜生让人从河里现起的石头,还滴着水的大石头,佘建国亲自用铁丝把石头吊在两端,压在我父亲的脖子上,最后铁丝都勒进了肉里,还不让他弯腰,脖子几乎要对折。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颈椎受伤害,他很快失去意识,去得不算痛苦。当时我就在台下,眼睁睁看着他倒下来。”
那么深重的往事,隔了无数伤痛的日子,金镰侃语调平静,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绮芳为之动容,语言的安慰此刻是多余的,抬手握住金镰侃紧握桥栏的手背,给以他无声的抚慰。
“还有我的母亲,得知父亲去世的当晚,就吊在祠堂的横梁上,龙城人都说当年金家祠堂闹鬼,算不得杜撰,祠堂里有我母亲不甘的亡灵。
我哥哥是被一群人围殴伤了脑袋死的,被那么多人堵在胡同深处,我们根本打不过,我当时被哥哥护在身下,离得那么近,血都留到我的眼睛里,可恨离得那么近,我也没看清是谁给了他致命一击,导致现在想要给他报仇都找不到对象,但我认得出那里面绝大多数都是佘家人。每次只要一想起这些我都要用尽力气,才能抑制住所有人都该死的想法。”
提起旧日噩梦,金镰侃呼吸逐渐沉重,当年的情景在眼前重现,双眼蒙上血色迷雾,眼前的河水在他眼里变成血红的忘川河水,他诅咒所有伤害金家的人都不得好死,沉到忘川河里永世不得投胎。
绮芳握紧他的手,想通过交握的双手,传递给他无声的支持。
心也随着金镰侃的讲述揪痛不已,有着这样的惨痛经历和心路历程,对当年幼小孩童造成的刺激可想而知,金镰侃在原书的结尾做出毁城的举动不难想象,因为自始至终他都选择不原谅,这种无差别的复仇是对当年陷入狂热的人加诸在金家人身上不分青红皂白的伤害的无望回应。
绮芳内心矛盾,作为一个旁观者,她能理解金镰侃的所作所为。她记得心理学家阿德勒曾经说过,“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金镰侃就是这个不幸之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悲惨的童年买单。
于情她能理解金镰侃最后的灭世倾向,于理作为一个法律人,她始终认为,在一个健全的社会行使私刑是不对的,尤其是最后的冲动伤害的还有许多无辜之人。
如果说金镰侃的童年惨剧是他一生的噩梦,那么对绮芳来说,将来的灭城之祸就是时刻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利剑,虽然她来到这里能保证自己绝不做那个诱因,但一个人的行为追因溯果有迹可循,关键还看金镰侃,这是她选择跟他接近,想要了解他和慢慢引导他的原因所在。
绮芳开口声音有她自己察觉不出的温柔,“你能跟我说起这些,说明你把我当成信任的人,我挺欣慰的,这些我虽然没经历过,但你当时的愤怒、无助与绝望,我都感同身受。”
绮芳的手柔软温暖,如黑暗中一小团萤火,照亮他黑暗的内心,金镰侃稳定了情绪,也平复了呼吸,转头与她对视良久,才开口,“平时我很少对人说这些,刚刚说出来后,心里确实轻松了很多。”
在黑暗中待久了,绮芳能看清他的脸色,见面上的阴霾已经散开,松了一口气,接着把心中酝酿了很久的话说完,“你心里有任何解不开的结,我随时欢迎你跟我倾吐,但对于报仇的事情,我还是那个想法,对佘家搞点心理战,或者做些打擦边球的事,我不会,也不想阻止你,甚至还会帮你。但涉及到明显的犯罪,你最好别干,那种路只要踏上,想要回头太难。另外……法不责众,除了佘家和一些积极分子,大部分人在当时那种狂热情况下,会被催生出一种无意识的行为,做出的事情,在正常情况下是永远都不会做的,只要不是罪大恶极,你将来最好不要迁怒他们。”
金镰侃久久没有应声,凝视绮芳。绮芳心里忐忑,是不是露馅了?刚刚没说太专业的话吧?
果然金镰侃问了一句,“你说你是不是个讼师托生的?要不你一个高中肄业生,干嘛老是把犯罪、犯法什么的在嘴边挂着?”
“讼师绝大部分是男的吧……”
“凡是正常人都有最想做的事情,你的理想是什么?”小金突然问出这么一句来,问完还一脸期待地等待答案。
他问得认真,绮芳不想敷衍,抬头仰望星空,几颗明亮的星子在夜空闪烁,也许它们早已消失在宇宙深处,但它们湮灭前发出的光,遵循古老的宇宙规则,跨过无数光年的距离,此时到达了地球。
手指向星空,绮芳清甜的声音带着自信坚定,“星空有星空的规则,人类有人类的章法,万物有序,我喜欢秩序。今天不说人生理想,我跟你说一下我的祈愿,世界和平这种愿望太宏大,我对人性悲观,不相信它有实现的一天。
从我们两家的遭遇中相信你也有同样的感触,人性的恶如果不被约束会发生怎样的灾难,所以才有了规则,有了法律,它是最低限度的道德。我惟愿世人行事都以法律为准绳,立法规范,执法公正,守法自觉。愿青天朗朗,人间正道。”
“青天朗朗,人间正道。”金镰侃低声重复,要在平时,以他黑暗思维,他会笑绮芳想法天真,祈愿就是祈愿,跟世界和平一样,人间虽然有正道,但多的是邪路。但今晚他不想反驳,他有些喜欢绮芳的理想主义,甚至想为之一起努力。
认识时间也不短了,平时笑笑闹闹看不出来,今天才看清或者说了解了面前这个姑娘一点点,虽然他接触的女人基本没有,但他就是觉得她很特别,跟任何一个同龄人都不一样。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改苦大仇深,一脸古古怪怪。
绮芳最佩服他这种变脸绝学,就听小金嘀嘀咕咕:“龙鲤就是跟正常人不一样。”
绮芳:“……”龙鲤是什么鬼东西?
小金这人有个不知算是优点还是缺点的特性,就是变心……不,变心情如变脸,刚刚把绮芳当个心理医生,倾吐了一番噩梦遭遇,深渊也暂时填平了,这会有心情想些有的没的,问绮芳:“你会帮我是不是?”
绮芳不假思索答道:“当然了。”
就见这蛇精病迅速拉起她的左胳膊,在手肘的位置咬了一口。
绮芳:!
“你咬我干嘛?还说你没有狂犬病!说咬就咬,你是狗吗?”
手肘上的牙印手都能摸出来,绮芳眼睛瞪圆,“你西游记看多了是不是?我就说你这两天瞅我那眼神快跟白骨精一个样,男白骨精。你脑子没病吧?”这要真是神经病,将来犯事还能减个刑。
“小气,”小金还挺委屈,又确认了一遍,“真不给咬?”
被果断拒绝,“不给!”
某人低下头,不容拒绝地拾起绮芳的手放在自己的头上,脑袋在小姑娘柔软的掌中磨蹭两下,“蹭蹭总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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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两人彻谈至深夜,才各自回家睡去。第二天一早,小金又出现在余家门外。
绮芳边打哈欠边去开门,无奈瞪着来人,“你一共才睡了几个小时,怎么又来了?”
今天的金镰侃看起来明显有些不同,跟外表穿着无关,如果说以前的小金是个人形制冷机,那么今早出现在余家门外的青年人虽然还没达到散热的程度,但绮芳敏感地发现他那双黑眼睛已经带上了和煦的暖意。
是因为《酒经》吗?
“不是来找你的。”金镰侃迈步进院,见周莲漪端着搪瓷洗脸盆出来,快走两步,接过沉甸甸的脸盆,帮忙把水倒掉后,对老人家提出邀请:“周奶奶,趁着早晨人少,你们全家都去我那里看看《酒经》吧。”
家里人闻声都出了屋子,只有余友渔因为旺盛的好奇心,对这本奇书有点心动,其余人脸色没什么变化,把目光对准了周莲漪,听您的,您让去就去,不让去就不去。
周莲漪连考虑都没考虑,直接否决,“小金,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东西我们不看。那东西价值在那,既然找回来了,你就下点苦功夫,把它研究透彻。”亲近感的拿捏,老太太心里有一杆称,关系好归关系好,但涉及家族最最核心的机密,他们还是要避嫌。
余友渔想想也是,《酒经》什么的无聊得很,哪有他的仇英可爱。
金镰侃被拒绝,神色带点局促,“没有你们帮忙保存,东西我永远都寻不回来,再说酿酒我是门外汉,从来没上手实践过,还想着去你们家酱园先观摩学习下酿醋,攒攒经验,你们不去看《酒经》,我真不好意思开口提这事。”
“你这孩子,感情还打着机密换机密的主意,”周莲漪摇头轻笑,“那也是你吃亏,我们余家的酿醋手艺是多年传下来的老技法,没什么需要保密的,你想学习,我们自然欢迎,正好最近缺人手,你去还能帮我们的忙。”
想了想,老人拉过绮芳的手,对金镰侃道:“知道你面皮薄,不愿意欠人情,这样吧,正好绮芳一会也要去你那边,让她作为我们家的代表,去看看你金家的传家宝吧。”
怎么还有我的事?绮芳没来得及拒绝,就被三哥推到门外,门缝挤出三哥的脑袋,玩笑道:“好好看,最好一字不差地给背下来。”
绮芳无奈,对金镰侃说:“我真可以不看。”
结果某人不高兴了,“让你看你就得看,不看也要强按着你看。”
绮芳:行吧。
绮芳两人回来时,肉铺门外已经挂上牌子,“店主有事,晚一小时开门”。人都在后院,就差洗手焚香,眼巴巴等着金镰侃回来。
金镰侃快速上楼,捧着小盒子下来,三虎第四遍确认,“哥,我们又不姓金,真能看吗?”
把金镰侃问烦了,不就是个带字的东西吗,怎么还变成洪水猛兽,人人避之了?“你不想看就去卖肉去。”
“嘿嘿,看,当然要看了,我可好奇里面写啥了。”
手里这三分之一份《酒经》金镰侃原本就没想瞒着大家,旧时代为了将东西永久保留在嫡支,传大不传小,传男不传女,这种做法无可厚非。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像绮芳相信法律会逐步健全,他认为将来肯定会有更好的办法保护核心技术机密。
身边都是亲兄弟,这么多年为了找到它出了这么多力,给大家看看是应该的。
把盒子里东西展开之后,规格跟教科书一般大小,材质很特别,又软又滑,密封盒子的胶泥隔绝了氧气,书页上并没有受氧化的斑点,绮芳对这些没有研究,猜测里面应该有金属成分,刘双志小心摸了摸,说里面绝对有铝,所以才轻便抗氧化。
金镰侃解释说,他小时候从家人口中得知,最初的版本的纸张没有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这个版本是金家费了好大心血,才寻来最适合材料誊写的唯一一份,作为永久收藏之用。按以前的技术水平,不知道金家费了多少心力,才研究出了这种承载《酒经》的方式。
其实形式不重要,关键是里面的内容,这就像厨艺世家珍藏的秘方,世间唯此一份,是立家的根本。
随着金镰侃翻开封皮,众人视线聚焦在内页被用细细的雕笔刀镌刻的方正楷书上面。
金镰侃很幸运,金爷爷交给余家保存的这三分之一,正是书的第一部分,封面翻开之后露出的第一页是竖体排布的目录,像绮芳熟悉的刑法条文一样,这一部分相当于条文的总则,从酒坛的制作讲起,到酿酒材料的甄选,制作酒曲的要点,酿酒的时节等等不一而足。
绮芳的对古言还算擅长,越往下看越是崇拜创作这部《酒经》的奇人,从开坛的准备开始,这不光讲的是酿酒,甚至有种哲思在里面,顺应天时,应季而为,颇有股老庄的意味。
种种传统技艺,研究到高深之处,道韵蕴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