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雨终是停了,天空渐呈青黛,一弯眉月探出头来,在琉璃瓦上,抹下几痕浅白。
虽是云散雨收,那宫道却还湿漉漉地,砖地上汪着好些小水洼,斑斑驳驳,些须映几点宫灯投下的微光,风过时,一明一灭,不似星辰,倒像鬼火。
“咿呀”,六宫某处宫殿的角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穿着二等服色的中年宫女,无声无息闪入门中,掩门、落栓、穿廊绕柱,一应动作熟稔至极,很快便来到了二进院的左偏殿门外。
“主子,奴婢回来了。”在门外稍停了片刻,那青衣宫女轻声禀道,抬手拍打着衣裙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小心地褪去了足上木屐。
那木屐下裹了数层软布,拿蜡厚厚地油了,行路无声,亦不沾水渍。
“咳咳,快进来吧,外头凉得很。”屋中传来低柔的语声,中气不太足的样子,杂着几声明显的喘息。
青衣宫女应了个是,屋门便从里打开,一个眼角已然生了皱纹、面目却还秀致的嬷嬷,单手挑起帘幕,向着来人点了点头,轻声叮嘱:“主子才喝了药,长话短说。”
说话间,她便挑帘出了屋,凉风中只留下一句轻语:“我四处转转,你们安心说。”
青衣宫人嚅动着嘴角,似是要道个谢,然那嬷嬷已经反手将门拢住了。
她便在黑暗中出了会神。
透过门缝间隙,隐约可见前头的院落。
此时,那里早便是庭户灼灼、灯烛闪耀,然而,那些许光明,却并照不进她们这一进,于是,这同一所宫殿便也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进来吧,把灯给点上,方才我嫌闹得慌,没让点。”那低柔的语声自槅扇后而来,喘息声已经平定了许多。
青衣宫人回过神来,忙应了个是,绕过一面蜀绣山水四扇屏风,转去里间,熟门熟路寻出火折,点亮了烛台。
水晶连枝莲座烛台上,插着三支细长的红烛,幽幽烛光,映亮了这间不大的屋子。
一名挽高髻、著锦裙的宫装女子,正自凭窗远眺,烛火投射在她的脸上,疏清眉目、悠然气韵,那窗前便好似开了一丛淡菊,正在晚风中轻盈摇曳。
“主子,宁妃娘娘没了。”青衣宫人躬下了腰。
那人淡如菊的锦裙女子闻言,眉眼间不见变化,悠然细语:“可惜了儿的,多好的一面挡箭牌。”
轻叹了一声,她仍旧支颐望向窗外,似是被那华丽的灯火引去了心神。
青衣宫人继续禀报:“主子,因今儿这事闹得挺大,到处都有人在传闲话,奴婢四处走了走,打听到了不少事儿,择其要者,归纳有四,不知主子可有精神听?”
她微抬首,明亮的眸子向锦衣女子身上一睇,复又垂下了头。
不得不说,虽身为贱役,这宫人吐属却极文雅、条理亦极分明,显是识过字、读过书的。
锦衣女子似是习以为常了,微微颔首:“你说罢。”
青衣宫人稍稍斟酌了一下,便轻声道:“其一,陛下给宁妃定下的罪名是祸害皇嗣、毒杀嫔妃这两条;其二,宋掌事是宫正司的内应,钟粹宫上下几十口,只活下来她一个;其三,宁妃亲口承认杀了邓寿容和红柳;其四,”
她忽然停了一息,交握在小腹前的两手紧了紧,旋即续道:“这其四,宁妃娘娘虽死,尸身却不得入土,由内安乐堂秘法泡制成干人彘,示众三个月,再扔进后山。”
后山便是皇城的乱葬岗,位于外皇城最偏僻的北角,凡重罪身死的宫中之人,无论生前是何等身份,死后一视同仁,扔去后山喂野狗。
谁又能想到,曾经煊赫一时的宁妃,如今却不过野狗裹腹之物,而大齐风习,横死之女,是连祖宗都不会认下的。
看起来,陛下是恨透了宁妃,才会让她死后亦成孤魂野鬼,永世于尘世徘徊,不得往生。
锦裙女子的唇边,缓缓噙出了一抹浅笑:“原来,她也有今天呢。”
她弯了一副眉眼,转首望向青衣宫人,一双微长的凤眼,在烛光亮若星辰:“当年别人算计我的时候,她不仅知情,且还拍手称快,如今她自个儿却是尸骨无存,这可真是……”
她掩袖轻笑起来。
纵使口出恶言,那笑容却干净得不染纤尘,一如她淡雅的语声:“这可真是上天有厚德,报应不爽啊。”
一语未了,她忽然轻轻咳嗽了两声。
青衣宫女见状,面上便现出担忧的神色,低劝道:“主子,当年的仇已然报得干净了,主子看要不要……”
“你觉着,我还有抽身退步的余地么?”她尚未说完,锦裙女子便浅笑着打断了她。
青衣宫人面色一黯,垂首道:“是,奴婢糊涂了,还是主子看得透。”
“当年,他们既然找上了我,便是看准了我这心里压着恨。如今,我若不自个儿找些恨来给他们瞧,他们只怕留不得我,更留不得你们了。”锦裙女子长叹了一声。
青衣宫人静立不语。
那一步,一经踏出,便再无回头余地,这个道理,她自是清楚的。
数息后,窗前便传来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却是那锦裙女子执起温壶,正向盏中注水。
青衣宫人抬头瞥见,忙抢步上前:“主子,还是奴婢来吧,这蜜水还烫着呢。”
锦裙女子由得她接过温壶,仍旧转望窗外,忽地幽幽一叹:“等外头风声小些,你找个日子给杨采萍烧些纸罢。可怜见的,倒是帮我担下了大半罪名。”
青衣宫人并未抬头,只沉声道:“奴婢遵命。”
停了片刻,又迟疑地道:“那尚膳监的人,奴婢还要见么?”
“自然要见。”锦裙女子一脸惬意:“越是这等时候,越需行动如常。找上我的那些人可聪明得紧,自是知晓以不变应万变之理,咱们还和往常一样便是。”
青衣宫人忙应下,复又将蜜水捧去她手边:“主子,可以了。”
gu903();锦裙女子接盏在手,浅啜了一口,兀自望着窗外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