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病房里还站着别的人。
四五个年轻男女,是庄念莺带的博士生。
他们对陈尘的到来十分惊讶,争相将他上下打量。
病床靠窗,一片雪白。
陈尘背过身,没看,很轻地喊了一声:“妈。”
似乎听见轻微的声响,陈尘感觉心揪了起来,但没听见庄念莺说话。
钟海预想陈尘跪在床头母子相认抱头痛哭,但看他身体姿态明显在躲避,非常生气:“你转过身,好好看看你妈的样子!”
陈尘调整呼吸,转身。
猛地被蛰了似的往后退。
床上伏起小小的一团,似乎感受不到这儿躺着人。
庄念莺头发掉光了,干瘦蜡黄的脸,下颌窄小枯萎,瘦骨嶙嶙,眼珠转向他,嘴唇发不出声音。
癌症晚期。
陈尘往后退,那双眼睛里的浑浊越来越明显,喉头颤动发出了几个拟声词。
陈尘心脏随着她的呼吸跳动,看她转向钟海,流出眼泪。
——我不想看见他。
“你妈不想见你,出去!”钟海哄这个病入膏肓的人,对她痛苦感同身受,因此也恨起眼前这个貌似受了惊的少年。
听见这句话,陈尘逃也似的往外跑。
背后狠叹:“跑得倒快,毫不留情!”
陈尘坐上冰凉的铁椅子,脑子里另一个声音正在疯狂说话。
语序混乱。
但正变得越来越清晰。
仿佛要成为这世界唯一的声音。
“庄念莺,庄念莺的人生,学术界一把手,才女,先锋作家……无限辉煌的人生被我毁了!那么多精彩的人生未完成,因为生下我患癌,全毁了。她有理由恨我,她应该恨我!”
“全是我的错……”
仿佛魔咒,喘不过气的窒息感漫上,陈尘好像被掐住了脖子,突然想起什么,拿手机颤抖打字。
点击,发送成功。
压抑在心头的话终于说了出来。
这让他感觉好了点,松了绑的身体慢慢下滑。
手机死死捏住,像攥紧仅存的光亮。
“嗡——”
特关消息跳动时,韩深正跟在老秦背后往校门口走。
住校生野餐后全得乖乖回教室上自习,走读生有特赦令,可以晚自习再来。
当着老秦的面韩深没好拿出手机,退到黄角树后摸出来。
陈尘发的几段话他一时没看明白。
-我问你,如果明知道最终审判会宣布你的死刑,你拒绝出席还是欣然前往?
-我一直不愿出席。
-可现在,我已经听到了不得不履行的审判。
-我该怎么办,这个世界会好吗?
韩深站在街道上,一阵热风吹过来,却起了层冷栗。
陈尘肩膀被拍了拍,病房中一个戴眼镜的青年走出来,冲他笑了笑:“还没走啊?”
这人是庄念莺的学生,陈尘有印象。
“钟老师让我出来看看你。”
青年明显对他很有兴趣,不奇怪,第一次看见陈尘都会觉得他相当耀眼。
“还在读高中吗?”
陈尘上电梯:“嗯,我回去上晚自习了。”
青年送自己到进电梯后才随性说话:“没想到庄老师还有个儿子,从来没听她提起过你。”
陈尘说:“是吗?”
目光落在广告上,看不进去。
声音继续说:“庄老师对婚姻和生子一直持批判态度,不像有孩子的人。你从小到大,过的还好吗?”
陈尘低声重复:“过的还好吗?”
不像回答,这个失魂落魄、文不对题的模样让青年惊讶挑眉。
电梯开门。
陈尘迅速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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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61.病房外的花
陈尘在晚自习开始后十分钟才回来。
老秦管学生一直讲究玩的时候往开心了玩,但该学习时一点不能打幌,所以野餐结束时责令所有学生收心,晚上亲自端了小板凳在讲台边坐好。
就看谁迟到。
没想到陈尘姗姗来迟。
老秦气得干瞪眼,陈尘在教室后门喊了声报告,让他进去后开始训人:“有些人,我大发好心让你们吃喝玩乐快活一次,心就收不回来了!再这样,以后我不会举办任何活动!”
阴阳怪气讥讽半天,扭头才见陈尘趴课桌上,已经不知道睡了多久。
“……”
老秦实在懒得说他,转身回了办公室。不光她对陈尘的迟到惊讶,8组全员也很意外。
而且,陈尘进来时脸色并不好看。
章鸣刚跟顾辛打赌,陈尘应该是来学校途中扶老奶奶过马路所以迟到了,现在寻思片刻:“这个老奶奶大概是把老烟枪。”
烟味,浓郁到挥之不去。
韩深记得陈尘之前抽烟后会仔细处理。漱口,换衣服,喷香水。
今天的行为非常反常。
但陈尘趴着一动没动,韩深勾住他手指牵住,也没有任何回应。
老秦第二次进教室看见他还在睡觉,怒从心头起,一支粉笔不偏不倚砸中额头:“给我起来!就这么困?拿上书去教室后面站好!”
韩深说:“老师,他好像不舒服。”
作为1班的学习标杆,老秦从没见过陈尘上课打瞌睡,这话正好给了她台阶询问原因。不过走近时闻到了烟味,老秦脸色极度难看。
“出去出去,去走廊上站好,吹风清醒清醒!”
陈尘被推醒,拿了本笔记走向门外,若按往常,他肯定吊儿郎当跟老秦说笑两句,但现在一言不发。所以这反常不仅老秦察觉到,全班同学也觉得气氛压抑到极点。
“怎么回事啊,尘哥今晚?”
“身体不舒服还是心情不好?”
“太恐怖了。”
韩深扶着凳子后仰,能看见走廊发生的一切。老秦盯着他轻声问话,陈尘注意力很涣散,似乎没说出让老秦满意的答案,很快,老秦摇着头转身走了。
陈尘趴上栏杆,走廊灯光黯淡,背影拉的瘦而长。
很萧条,很孤单。
韩深低头写了会作业,指骨不觉攥紧,又抬起头。
陈尘趴在栏杆上睡着了。
下课铃打响。
顾辛先回头找韩深说话:“小韩哥哥,尘哥怎么啦?看着很奇怪。”
他们默认自己成了陈尘最亲近的人,韩深摇头:“不知道。”
章鸣恨铁不成钢:“韩哥你赶紧问问去,看见尘哥这样,我吃零食都不香了。”
韩深起身时被顾辛塞了几张拍立得照片:“拿给他看吧,他肯定喜欢的。”
费尽心机,想让陈尘高兴的起来的一伙人。
照片揣进校服里,韩深走出教室,陈尘身旁已经围了一群面露关切的同学,尤其李斐大手一挥:“你说!看谁不顺眼,我今天放学第一个处理他!”
陈尘脸色在光影中晦暗不明,鼻梁冷白,眼底沉底着摇晃的阴影。
转头看别的地方,声音很轻。
“让我静一会。”
李斐勾肩搭背,一脸欠揍:“静什么静!有话直说不一直是咱们的忍道吗?!大不了晚上去喝酒,喝酒去不去?尘哥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告诉我嘛!”
陈尘被烦得闭上眼,一瞬间整个人气场不对劲了,看向李斐。
“停止。”
李斐张了张嘴,没再发出声音。
气氛僵硬,再没眼力见的人也看出陈尘这次没开玩笑,开始不动声色往后退。陈尘刚趴回栏杆,身影分开人群撞进来,韩深伸手握紧他的手腕。
“过来。”
陈尘抬手挡开。
韩深重新抓住他,声音重了一倍:“过、来。”
陈尘手臂垂下,目光也落了下来。
两条身影一前一后下楼。
到这时身后的男生才开始议论,李斐委屈得不得了:“人家好心好意想开导他的,被凶了。”
章鸣斜看他一眼,拍拍他肩膀:“好了,明知道尘哥心情不好,还往前凑,这不活该么。”
“你他妈——”
章鸣让他骂了两句没还嘴,总感觉刚才有地方没对,电光火石之间骤然茅塞顿开,猛地揪住李斐的衣领:“你说!尘哥心情不好,是不是因为跟韩哥分手了!”
李斐:“???”
“……”
操。
章鸣自觉失言,抹了把脸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但心里越来越笃定。
如果不是跟韩哥分手,章鸣一时也想不出多大的刺激能让陈尘变这样。
李斐听出点眉目:“你刚说分手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他俩在——”
章鸣捂住他嘴:“不,你想多了,是我磕cp磕出幻觉。”
李斐很懂他的感受,之前也看陈尘跟韩深像俩搞基的,但在他的世界观里这仅仅是一个梗。
哦了声,没再追问。
实验楼背后用蓝色铁皮围着,从教室到这一段距离两人都没说话。
铁皮后一道被践踏出的小径绵延到绿化林里,刚走到树底的阴影,韩深抱住陈尘。
腻歪是腻歪。
但这段时间韩深摸索出了点规律,不然怎么有权色交易这种东西?对男人来说,触碰到心动的身体能大幅度降低心智,有求必应。
陈尘后退了一步,对小朋友主动投怀送抱感到惊讶,不过很快习惯性抚摸他的头发。
动作比以前疲倦得多。
随后在耳侧轻轻啾了一口。
韩深感觉甜头给够了,刚抬起实现想推开他,正好跟陈尘漆黑的眸子对上,一瞬间不知道怎么回事唇瓣便贴合在了一起。
动作已经不复开始的青涩。
亲密,又缱绻,仍有禁忌感,这个吻也焦灼而短暂。
韩深对这种感觉很满足。
每天同坐在教室,只有自己独享陈尘的喜欢。
他咬了咬陈尘的下颌,滑到锁骨,又咬了一口。
陈尘没什么反应,好像任由一只因长奶牙而暴躁的小猫随意啃咬指尖,因为不疼,也没有恶意,反而平静感受着这份独特的任性。
韩深咬够了,找了块草坪坐下,才步入今天的正题:“下午你不是去医院了,结果怎么样?”
陈尘安静了一会,没想好怎么说:“结果我一直很清楚。”
韩深:“你说。”
陈尘走近,在他旁边蹲下,指尖去抠一片小草皮。
说出这句话,陈尘有种不真实感:“癌症晚期,人快没了。”
韩深突然怔住。
癌症晚期,对从没有失去过亲人的韩深来说,这是个很陌生遥远的词。
也许陈尘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辨认韩深的脸色,想看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韩深问:“什么病?这么严重。”
陈尘声音很平静:“宫颈癌,大概三年前诊断出来,耗了这么久,这次真的不行了。”
韩深屈膝跪在地上,往前张开双臂:“尘哥,过来。”
第二次投怀送抱。
陈尘回头用力抱了他一下,松开。
韩深声音不太确定问:“下午你发我的短信是什么意思?”
宣布死刑。
不得不履行审批。
空中一直吹着风。
好一会儿没听见陈尘回答,韩深以为他没听清想重复一遍,声音响起来了,被风吹渡,有种一败涂地的破碎感。
“我很爱她的,希望谁能明白。所以我不想听见那句话,生命即将走入消亡,还矢志不渝地恨我。我不想听她说,她到死都讨厌我。”
韩深脑中一片空白。
陈尘看着他,轻柔的苦笑:“我只是不想听见这句话而已,为什么他们要逼我啊。”
韩深心脏跳得异常,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而陈尘自顾自说下去了:“我知道,她想让我为她的死痛苦自责一辈子,我知道。她成功了。”
这些话没头没脑,轻飘飘的。
好像无意识的呓语,却是毫无掩饰的真实。
“她成功了。”
陈尘闭上眼,说的很坚定。
韩深重新回忆陈尘的家庭,父母离异,有个水性杨花的爹,关于母亲的记忆点实在太少。何况这一切完全超出了韩深的认知。
“为什么?”
庄念莺是少年成名的才女,美丽,智慧,学术上有独特深厚的造诣,心高气傲也冰清玉洁。越是这样的人,越珍惜自己的名节和人生。到30多岁认识了风度翩翩的陈书溪,共结佳偶,没想到生子以后,这个男人的本性暴露了出来。
曾经家里也有一段很美好的时光,庄念莺是高龄产妇,而陈尘早产,生下来时身体非常差,发烧生病是家常便饭。
那时庄念莺疼爱他,隔三差五抱孩子上医院,爱穿碎花长裙,是位优雅又慈爱的母亲。
直到陈尘高烧几乎导致腿部残疾,去美国治疗。
陈书溪在法外之地释放出本性。
也许对陈尘来说很残酷,但就庄念莺的生命历程来说,陈书溪和陈尘长成了她人生最畸形腐烂的一根枝杈,作为一个聪明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断绝关系,以免积恶难返,下半辈子被他俩折磨拖累。
如果没查出癌症,她不至于这么恨陈尘。
这一切,陈尘都理解,并且越来越认命。
“我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她头发掉光了,脸部枯萎,那么丑,跟她以前完全不一样。是我害她变成这样。”
“她恨我,我可以理解。只是我有时候也会难以接受。”
“但我现在已经,能够,接受了。”
***
偶尔有一男一女慌慌张张从岔道走过,的确是附中情侣圣地。
听完陈尘的自白韩深半天没想到该说什么,一直处于蒙圈状态,思路清晰后他只想骂一句什么垃圾妈妈,但在紧咬牙关的刺痛中镇静下来,没说话。
尊老。
陈尘一动不动坐着,说完那段话后他一直沉默。
韩深起身四望时升起无能为力感。
该怎么帮陈尘解决这个问题,他毫无办法。
走出铁皮护栏十几米,看见两件校服走近,而其中一张顶着周汤圆的脸,直奔情侣圣地。
韩深抬起视线:“穿校服抓情侣去了,牛逼,幸好我俩出来的早。”
陈尘没接话。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到了教室,周围人纷纷绕开陈尘,对平时望而却步的韩深频频逼近,压低声连带手势比划:“尘哥怎么样了?”
韩深说:“少管闲事。”
gu903();人纷纷又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