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说到一半,绞着一缕长发,接着道:“我其实……其实特别喜欢师尊这种类型的。”
华笙脊背一僵,近乎有一瞬间呼吸都不畅通了,在阡陌小道上,站得也不是那么稳了。他神色颇为复杂地凝视着贺九卿,并没有觉得受到亵渎,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许久,才面无表情地甩袖。
不冷不热地轻斥一声:“荒唐!”
“反正我一直都很荒唐的,师尊都知道的。”
贺九卿见华笙已经转过身去,鬼神神差地从后面环住他的腰肢,将脸贴在他后背,闷声闷气道:“师尊,小九都这么明说了,你都不肯给个反应?喜不喜欢,就您一句话,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求求师尊您老人家了,给我一个痛快话罢。”
周围静悄悄地,半晌儿都没有回音。贺九卿觉得有点冷,往华笙身上粘得更紧了,可手指很快就被人掰开。
贺九卿一惊,死命扣紧,死死地攥着华笙的衣衫,死活都不肯松。他生怕今日自己一松手,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说这种肺腑之言,也没有机会剖白心迹了。
可华笙还是能一根根的把他手指硬生生地掰开,然后不轻不重地一推他肩膀,将贺九卿推离自己十步之遥。
贺九卿只觉得心窝一下子就凉透了。他知道华笙凉薄寡情,可没有想过他居然是茅坑里的石头,怎么捂都捂不热。
他垂头活动活动手指,十指连心果然不假。华笙掰的大约不是他的手指,应该是心。
“既然如此,那师尊有什么立场阻止我跟师风语在一起?”
贺九卿眼眶渐渐红了,大半张脸都隐在夜色里,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声音又低又沉,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沙哑,缓缓道:“我不信师尊会不明白我的心意,也不信师尊对我真的没有半分感情。可小九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也会觉得疼,心也会痛!”
他终于抬起脸来,壮着胆子目视着华笙,接着道:“师尊,我们现在的距离只有短短的十步,只要你往小九这边挪一步,剩下的九步,小九给你补全了。如果是一百步,我给你补九十九步,如果是一千步,我给你补九百九十九步。无论距离多远,我只求师尊纡尊降贵迈一步,就一步!师尊不必管我有多辛苦,有多艰难,即使是用跪的,用爬的,我都无所谓。”
华笙深吸口气,哑着声道:“别说了。”
贺九卿不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要么就是英年早逝,要么就是乘胜追击,也许还有那么几分胜算。自从出了义庄,他一直都有预感,一定会在酆都鬼城发现什么,如果再不赶紧跟华笙说清楚,怕是以后都没有机会了。
“师尊,我其实还可以说的再直接露/骨一点。我喜欢师尊,爱慕师尊,想跟师尊结为道侣,想每天都跟师尊在一处翻云覆雨,做些极致快乐的事情……”
贺九卿每说一句,就往前走一步,两个人中间只差短短的一步之遥,退一步太远,进一步太近,容不得华笙不做选择。
他满脸期待地等着华笙把最后一步补上,已经做好了随时扑在他怀里的架势,可华笙还是让他很失望,直接伸手一推,再次将他推开数步。
“放肆!我是你的师尊,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岂能同我结为道侣?你可知这种话若是传扬出去,你一生一世都得背负着欺师灭祖的骂名!”
贺九卿往后踉跄了几步,脑子嗡嗡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捂紧胸口,感觉那里抽抽的疼,像是有刀子在里面乱绞。虽然未见半丝伤痕,可早就千疮百孔,伤痕累累了。
他缓了好几口气,始终没把胸膛处的那口闷气压下去,气血翻涌,一口足够让他脸色煞白的血,猛然窜出喉咙。
“华笙,你记住了,这是你自己说的。”
贺九卿才一张嘴,鲜血从齿缝间涌了出来,他点了点头,很随意地擦了擦唇角,迅速转身,对着华笙摆了摆手,“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华笙上前一步,厉声问道:“你去哪里?回来!”
“当然是去找我二哥!”
贺九卿连头都不转,捂着心口往前走,边走边气他,“我要去找他,然后结为道侣。日日夜夜都要抵死缠绵,恩爱入骨,我从师尊身上得不到的,定然要从我二哥身上得到!”
“你敢!你若是敢去找师风语,我打断你的腿!”
“我就是敢!”
贺九卿伸手一招,直接将落华剑往半空中一抛,随后连个方向都不挑,御剑就走。华笙在后面追了几步,抬手要将贺九卿从半空中打下来,可猛然一想,自己这个小徒弟不禁打,一掌下去,可能又要吐口血。
就是这么一迟疑,贺九卿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再也寻不到了。
华笙只觉得胸口像是拱着一团火,几乎将他烧得神形俱灭。并且无休无止,越演越烈。他忽然一震宽袖,长剑瞬间落于掌心,剑气硬生生地将周围群山砍出一条深不可测的豁口,巨大的石滚滚落下,烟尘四起!
他缓了口气,随后迅速往贺九卿逃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夜色正浓,贺九卿在外头溜达了一圈,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是生气。也没敢真的跑远,就在附近随便转转,一直在等华笙过来哄他回去。
他暗暗想着,这次一定要把华笙掰弯,让他把自己抱在膝头上哄。还必须要赔礼道歉,还要帮忙揉肩膀——推的那两下,现在还隐隐作痛!
贺九卿一脚踢飞一块小石头,很是郁闷地垂头擦了擦唇角,忽然瞥见自己手心黑黝黝的,他一吓,定睛一看,就见不仅是手心连半截胳膊都黑黝黝的。
完蛋了!中了尸毒!肯定是先前在义庄,他手又不老实,一直在乱摸乱碰,定然是摸到什么不该摸的了!
怪不得方才会吐血,赶紧不是被华笙给气的,是中了尸毒……
一但中了尸毒,就不能随意走动,否则尸毒会随着血液的流动,飞快地蔓延至全身,尤其不能使用灵力。
方才御剑过来,估摸着尸毒已经在体内蔓延开来,贺九卿慌得一批,抬脸就要唤师尊,可话才到嘴边,猛然想起刚才跟华笙吵架了……
像是吵架这种事情,别管谁对谁错,反正谁先低头就是谁的错。贺九卿不肯再继续助长华笙的淫/威,反正就躺平等死。
忽听有踏碎枯叶的声音传来,他眉头一皱,不由自主地扣紧剑柄,双眸如碎了星辰,在夜色下熠熠生辉。
头顶的乌云不知何时尽数散退,月光一泻千里,由不远处的密林中,一大片黑影缓缓行来。微风一吹,潮湿的土腥味就钻进了鼻孔。离得近了,才能瞧见黝黑泛青的獠牙,以及干枯可怖的利爪。
“靠,哪里来的鬼东西!天要亡我是罢!”
贺九卿暗骂自己运气不好。眼下师尊不在,他就两个选择,一是被群尸撕成碎片,二是尸毒攻心而死。
其实也来不及多加考虑,一大波行尸走肉已经踉跄着扑了过来。长剑霍然出鞘,通身流窜着湛青色的光芒,如同一簇流星照亮整片夜空。长剑在一大波走尸身前游了一圈,凌厉的剑气瞬间将最前面的走尸双臂齐齐削断。
贺九卿平生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出门从来不带什么灵宝法器,更别说是什么黄符之类杂七杂八的玩意儿。他手中这把神武,名唤落华,据说也很有来历,乃是另外一把神武青玄剑的边角碎料,经过长时间的千锤百炼锻造而成。
走尸向来不独行,一来就是一大群,贺九卿心里还生着闷气,他手往哪里指,落华就往哪里游一遭。就听“噗噗”两声响,一剑便削下了走尸的头颅。
好在这些行尸都比较低等,也没人控制。否则还挺麻烦的。
待肃清最后一只行尸,贺九卿反手招回了长剑,垂眸一瞥,手指都快硬了。他暗暗叹了口气,踏着一地的白骨死肉往前走,才走了几步,身体一阵痉挛,然后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要完,动都动不了了。要死,身下的白骨硌得他胸口生疼。
贺九卿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儿,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等死。他艰难万状地动了动手指,可却发现连捏个法决都不能。
落华剑没了灵力的支撑,埋在一堆白骨死肉里,安静如鸡,半分剑光都见不着。
不知道落华剑和青玄剑会不会有什么共鸣反应,比方说可以预警什么的。毕竟真的算起来,青玄剑是落华剑的爹!
贺九卿默默流泪,感慨自己居然要死于尸毒,而且师尊还不来救他。头顶猛然一暗,视野中央突然闪现出半寸素白衣角。
他脖颈和脊背都僵住了,压根抬不起头,可即使这般,也知来人必定是华笙无疑了。
可要是华笙,那他就丢人丢大了。前脚才很硬气地离家出走,后脚就趴在地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丢死人了!华笙肯定要笑话他的!
“还敢不敢乱跑了?”
华笙望着满地的白骨,垂着眸,居高临下地冷睨着贺九卿。
“关你屁事,腿长我身上,我想跑就跑!”
贺九卿余怒未消,就是不肯求华笙救他,躺平静等身体凉透。甚至把眼睛都合上,连点正眼都不分给华笙。
“你脾气倒是不小,怪不得你师伯讨厌你,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华笙终究是没再多说什么,半蹲下来,单膝压地,伸手探了探贺九卿的脖颈,“中了尸毒都不自知,要你有何用?”
贺九卿怒道:“是我自己想中尸毒的吗?我这还不是为了除恶扬善,铲除邪祟,否则我怎么可能这么狼狈地趴地上动不了?我不要你救我!你就站边上看我是怎么一点点的凉透,我要让你亲眼看着我是怎么死的!你以后午夜梦回的时候,梦里全是我!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
“恐怕是你自己手不老实,才中了尸毒罢。现在居然还这般理直气壮,简直死不悔改。”
华笙一下子就戳穿了贺九卿,冷眼睨他,“还有,我从不做梦,你永远也不可能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贺九卿委屈死了,要不是浑身都动弹不得,恨不得当场捶地,咆哮道:“你就会欺负我!你就会欺负我!你滚!你滚啊!”
华笙冷笑一声,不轻不重地拧了贺九卿耳朵一下,淡漠道:“为师说的话,你左耳进右耳出,既然如此,那把耳朵割掉,好不好?”
“我不要!”
贺九卿忍不住牙齿咯咯打颤,眼眶通红,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地落下来,浸透在泥土中,哽咽道:“你对我一点都不好,你当年收我为徒的时候,对着华南山大泽发过誓的,你说过会善待小九的,你说过的!你可是华南尊者蘅曦君,你说的话,砸在地上就是一道深坑,你怎么可以抵赖!”
华笙收回手,沉默片刻,才淡淡道:“你自己不也立过誓言,还跪在为师面前保证过,今生今世陪在为师左右,绝不离开半步,并且绝不违抗师命,绝不欺师灭祖。若是有违此誓,不得好死。”
“我没说过!”那是坏小九说的,好小九没说过!
“……那我也没说过。”
华笙自衣袖中掏出一个小玉瓶,从里面倒出两粒丹药,道:“张嘴。”
贺九卿抿紧唇,死活不肯再受华笙的恩惠。
结果华笙压根不在意,单手一捏他下巴,直接将嘴掰开,然后把丹药硬塞进去,随后飞快点了他身上的两处穴道,动作简直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一点都不听话。”
华笙一把拽住贺九卿的胳膊,将他整个人从尸骨堆中拉了出来,然后打横抱在怀里。
贺九卿整个人直挺挺地躺着,跟具尸体似的,除了眼珠子能乱转之外,连舌头都麻了。咿咿呀呀地骂了几句,华笙蹙眉,一个字都没听懂。
“再多说一个字,为师就把你丢回去。”
贺九卿赶紧闭嘴,不敢再多说话了。他现如今被华笙抱在怀里,一阵心潮澎湃。可又不想表现出来,故意绷着脸,装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他等了半晌儿,结果啥也没等到。华笙直接抱着他御剑飞行,不出半柱香的工夫,便已然落至一座茅草屋前。
东边渐渐泛明,黑夜退散,万物又从梦中苏醒过来。朝阳的金晖洒在华笙身上,像是渡上了一层金光。
贺九卿微微眯着眼睛,正待要睡。耳畔处立马就传来华笙的声音,带着几分焦灼,“不要睡!跟为师说说话!”
说话?说什么话?舌头都麻了!
华笙话才一出口,立马就反应过来了,自己的小徒弟连话都不能说了。他抱着贺九卿上了台阶,抬腿一脚将门踹开,起了一大阵烟尘。也顾不得脏了,径直将人放倒。
伸手一挥,贺九卿衣衫尽褪!
贺九卿喉结一紧,眼珠子赶紧往下转,想到自己下身还是穿着褥裤的,立马大松口气。可很快又满脸震怒,居然没把他衣服脱完!
“穿着衣服不好判断尸毒具体蔓延至哪里了。”
华笙面无表情地解释道,目光从贺九卿的脸上一直缓缓往下移动,见他身上布满如蜘蛛网般的漆黑纹路,忍不住蹙紧了眉。
用剑划破手指,血珠立马冒了出来,华笙飞快地在贺九卿胸膛处画了一道繁复的咒语,这才将之翻了个身。
贺九卿趴在床上,心脏噗通噗通地乱跳。这是个很危险的姿势,如果华笙真要对他做什么,根本就无力反抗。他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宛如实质般打在他身上,浑身都起了一层白毛汗,半是激动,半是恐惧。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冷?”
华笙凝眸问他,随手将衣衫拿过来,直接盖在了他头顶。
贺九卿:“……”
即使他冷,也不能光盖着头,好么?什么都看不见了!
“狮……狮虎虎……尼……尼摸窝腰上了!”
华笙仔细听了片刻,才听清楚贺九卿到底在说什么,顺手一拍他的腰,皱着眉道:“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
眼下的问题有点棘手,贺九卿中了尸毒之后,不仅胡乱走动,还使用了灵力,尸毒一直从手心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最后才如同蜘蛛网一般汇聚在一个点上。
可是这个点,让人有些难以启齿。
贺九卿哭丧着脸鬼嚎:“狮虎虎,尼别摸窝屁股了,痒!”
“那是尾椎!”
华笙怒不可遏,斥责道:“再乱说话,立马把你丢出去!”
贺九卿:“呜呜呜。”
他被华笙占了好大的便宜,也不敢吭声。安静如鸡的趴好。坐等师尊救他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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